又过了半年,尼可的汉语像跳上了一辆超级跑车,风驰电掣,一路狂飙。那天上课,面对一教室的外国留学生,老师准备讲成语故事《曹冲称象》。但她并没有把曹冲称象的办法直接亮出来,而是先问大家,在古时候那种条件下,没有现代科技,怎样才能得到大象的准确重量?
尼可早吃透了这个成语,她只是笑而不语。留学生们七嘴八舌,随口说出些稀奇古怪的看法,一个巴西学生说:“用起重机把它吊起来称。”尼可对他笑道:“一千八百年前有起重机吗?”那老师一听都呆了,尼可居然能推算出那个时间段。这时候一个德国学生说:“干脆把大象麻醉了,再造一个巨大的秤,公元前的古希腊好像就有大秤,用来测量建筑材料的重量。”
学生们说的点子,显然都行不通。老师最后亮了答案,留学生们都说曹冲聪明,古人能想出的办法,现代人也不一定想得出。紧接着,老师又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群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只听“咚”的一声响,有个小孩掉到缸里去了,缸大水又深,小孩子眼看就有生命危险了,怎么办?几个留学生在底下说:“快去叫家长!”
尼可看见那个巴西学生又举手了,他刚才标新立异,说要把大象用起重机吊起来称,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招?
“把大象扔到水缸里,那小孩子就自动溅出来了。”
全班哄堂大笑,他显然是来搞怪的。尼可曾经的室友马莲娜说:“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大水缸,可以把小孩子淹死。”尼可说:“记得我小时候,父母带我们几个小孩去北卡州的德国镇旅游,我看见那里的啤酒缸很大,小孩子若是掉进去了,肯定会没命的。”
老师继续讲故事,当小孩掉入水缸后,其他孩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关键时刻,唯有司马光沉着冷静,抱起一块大石头,拼命向水缸砸去,水缸破了,水流了一地,淹水的孩子得救了。
留学生们七嘴八舌,都在感叹司马光小小年龄,如此的沉着和聪慧,如果换成大人站在现场,也未必有这样的智慧,成人最多会跳进水缸捞孩子。
“那水缸一砸就破,肯定是个豆腐渣水缸。”依然是那个搞怪的巴西学生,他又开始发谬论了。
全班只有一部分人在笑,看来不是人人都听得懂豆腐渣。那个巴西学生叫贝林,尼可从马莲娜那里摸到他的部分底细。贝林来自足球王国,有一身好球艺,如今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再加上人长得帅,成了学校女生的热捧对象。虽说是乱花迷眼,但他在百花丛中脚跟不软,站稳了身子,最后精挑细选,选好了心仪的佳人。女朋友不在本校,读的是京城最好的大学,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父亲是××部门的一个什么当权者。
尼可皱了皱眉头:“吹的吧,中国人吹的太多了。”
尼可对马莲娜说:“前些日子,学校里不是有个男生,谎称自己是×××的孙子,正宗的红三代,骗了一堆女孩子,以为跟他好了,就可搞定北京户口。”
“是的,人人都想北京户口、北京绿卡。”马莲娜若有所思地点头。
“莫非你也想北京绿卡?你不是说最受不了北京的沙尘暴,一毕业就要回意大利。”尼可问。
马莲娜摇头说:“回到意大利,我的中文肯定就睡觉了,还是留在北京的土地上先养着,他们都说北京是国际大都市,机会撞一撞就闪来了。”
尼可笑道:“我毕业后也想留在北京,在北京生活的时间一长,习惯了,感觉要离开真的很纠结,你看看,现在人人都想待在北京,所以就跑出些骗子出来表演。”
马莲娜说:“那个扮演红三代的骗子是够恶心的,同时交了四个女孩,还让她们轮流陪床,他把他当成了什么?皇阿玛?皇阿玛就是皇帝吧?我看过你借给我的宫廷剧,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皇帝?”
尼可说:“什么烂皇帝,假的就是假的,外面的假皮再漂亮,也会被风吹走的,你把贝林的女朋友说得那么好,家里有权又有钱,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马莲娜说:“贝林的女朋友肯定是真的,她家的房子好大,大房子里面还有小房子,花园里面有亭子和假山。”
尼可说:“那是四合院,我们参观过好几处老北京的建筑。”
马莲娜立刻说:“对,就是四合院,贝林女朋友家的四合院就他们一家人住,上次邓菲带我们去的那家四合院吵死人了,烦死人了,里面起码有七八家,那厕所远远地就臭臭的。”
“那是邓菲表姨家的四合院,你别嫌那里脏脏的,那个地段比黄金还金贵,政府要他们搬迁,但是给不出好价钱,他们就当钉子户。”
“钉子户什么意思啊?“马莲娜问。
“你想想,钉子钉在那里,牢牢的,谁搬得动?”
马莲娜笑道:“你这么解释,我就懂了,我们家有个亲戚也当过钉子户,当时政府要修路,路正好经过他们家。政府给的钱太少,一个街区的人都不愿搬家,最后警察出来了,他们只得搬了。”
尼可说:“在美国有句话,不要同政府斗(Don't fight city hall),斗到后面都没有好结果,吃亏的永远是人民。没到中国前,听美国的宣传,以为中国是最没自由的国家,但是我看那些钉子户胆大勇敢,坚持下去都能拿到更多的钱。”
马莲娜说:“很新鲜,很刺激,这就是我喜欢中国的理由,我最喜欢看见街上的小贩跟城管藏猫猫,城管不在,他们就卖,城管一来,他们就跑。我上次看见一个挑着两筐假包包的小贩跑得比豹子还快,一闪到胡同口就不见了。”
“一说到胡同口就想起四合院,你说贝林老丈人家的四合院,是什么地方的四合院?”尼可问。
”谁家的?”马莲娜似乎没有听懂。
“贝林老丈人家的。”
“老丈人,老丈人什么意思?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这个单词。”马莲娜摇摇头,不要尼可提醒她,她半眯着眼睛,费劲想了半天,然后惊喜地瞪大了眼,亮开嗓子喊道:“我知道什么意思了!贝林老丈人家的四合院在二环,离故宫很近的,走几步就到了。”
“四合院在二环。”尼可点点头,她记住了。
6.有北京户口的猪头狗脸你也嫁?
“二环的四合院是个什么概念?”那天尼可回到学校寝室,抬头就问邓菲。
邓菲正在电脑前打扮自己的简历,该涂粉的涂粉,该抹口红的抹口红。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实很严峻:工作,工作,工作!她辗转在不同的人才交流市场,各种猪嘴牛眼都见识过了。找一个留在北京的工作很难,找一个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更难,真的难,比在北京街头找一头直立行走的猴子还难。但就是邪门,几乎人人都在骂北京,而人人打碎了脑袋都想留在北京。邓菲就是其中的一个。
听见尼可的声音,邓菲眼皮都没有抬,她最近可没有什么好心情。她一边敲电脑一边对尼可说:“二环的四合院是个什么概念啊?那概念比苍天还大,比东海还深,二环的四合院要是我的家,我可不用为找个饭碗愁得满嘴都长了白泡和红疮。“
尼可说:“听起来是比较贵的房子了。”
奎可然说:“岂止是比较贵,我的小姐!二环的四合院啊,一个平方米要七八万,一个院子买下来,没有千万上亿的人民币捆在身上,是提不起劲走到那院子的墙根。我要是能有那么大的手笔,攻下一个北京户口相当于啃一个地瓜那样轻松。”
刘莎哼了一声,撅嘴说道:“北京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个都想赖在北京不走?我平日里耳朵都听麻木了,麻木得成了石头。你们总是说北京算什么?又脏又乱,冬天冻得要人半条命,春天又有沙尘暴,空气脏得像厕所里的拖把。北京有什么好啊?哪里比得上你们老家好?你们老家美丽如花园,空气好过能卖钱的氧气,物产又丰富,漫山遍野都长着果树,窗户一开就能采桃子,河水把鱼虾直接送到你们的家门口……”
“你有完没完了?”奎可然高喊着,打断了刘莎夸张过分的抱怨:“你不过就是仗着你宏伟巨大的北京户口,对我们外地人粗暴地揉捏加歧视。”
刘莎笑道:“我什么时候歧视你们了,我倒是天天都在接收你们对北京倒不完的语言垃圾。”
邓菲接口道:“因为爱它才抱怨它,我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难道没有抱怨的权利?北京不仅是北京人的北京,也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反正我看准北京了,毕业后啊,我就是赖也要赖在北京。”
尼可看见刘莎歪着身子给了邓菲一个拥抱,一边抱一边说:“我就喜欢你这敢说敢当的性格,说句真心话,我就是想你们全都留在北京,今后大家彼此有个照应,同学间的友谊是人生最牢靠的关系。”
尼可在一旁慢悠悠地说:“我也想留在北京,北京不仅是中国的北京,也是世界的北京。”
奎可然说:“那还用说嘛,如今北京是国际大都市,外地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带着无比美好的梦想,都在北京奋斗。”
话说北京是个国际大舞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似乎都有机会在这里实现自身的价值。但是邓菲后来告诉尼可:“北京不是一个公平的地方,三六九等分得很清楚,你别看刘莎的家只是个普通工薪阶层,但是比起我和奎可然,她在这个城市有巨大的生存优势。”
尼可明白,刘莎巨大的优势来自她的北京户口,生在北京,长在天子脚下,一出门,一抬头,就是跟外地人不一样。来自北京原籍的毕业生,好多单位优先选用。家在北京,毕业后随便找个工作,挣下来的薪水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若是不开心了,随时随地可以回家啃老。
尼可告诉邓菲,美国也有啃老的年轻人,她两个姐姐虽然工作后挣的钱也不少,但是有事无事的都回家啃老。全世界当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总是盼望着,欢迎着,儿女来啃个痛快。
“啃老也得看条件啊,关键是你具备不具备这个条件。”邓菲对尼可说:“就说刘莎吧,别看她的父母文化不高,一个是公车的售票员,一个是出租司机,因为都在国有公司上班,两边都分了房子。单位以两三万的价格卖给职工,基本上就是送,两套房子都在三环,三环的房子如今是个什么价格,至少也是三四万一平方米。刘莎的父母住一套,另一套拿出去出租,一个月租金都可以收五六千。”
尼可立马叹道:“中国的福利真的好,国家分的房子,房子变成了私有财产,还可以拿出去赚钱,美国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中国的天空可以掉下比萨饼。”
“掉下的比萨饼也不是人人都能吃,我有这个运气吗?”邓菲继续说,“刘莎毕业后肯定跟父母住在一起,老两口儿心甘情愿让她啃老,她玩儿似的找个两三千的工作,日子过得就像神仙姑娘。”
“如果你努力工作,得到提升,也可以在北京过神仙生活。”尼可鼓励邓菲。
“怎么样的神仙?好吧,就说我努力工作,拼命奋斗,我月薪能拿个七八千,光租房一项就要花三千多,如果你想住得像个人样子。当然,一百块钱的房子也有,奎可然有个安徽老乡,高中没毕业后就来北京打工,就住那样的地下室,你无法想象的地下室,一屋子的上下铺,闹哄哄的一堆人,什么味道都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早晨抢厕所那个壮观华丽啊!”
尼可感慨道:“不管在哪个地方,哪个国家,第一代移民都是要喝苦水,我姥姥和姥爷刚从匈牙利到美国的时候,也是一大家人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早晨起来,一堆人抢厕所是最热闹的事。我姥姥常跟我们几个姐妹说,你们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好幸福的生活,要懂得珍惜。我姐姐总是说,周围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生活吗?我姥姥便摇头叹息说,你们要天天祈祷,感谢上帝的赐予。你们没受过苦,懂不了生活的艰难。”
“你姥姥说得对,因为她吃过第一代移民的苦。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肯定要艰苦奋斗,啃不了老,存不了钱,没有父母建立起来的关系网,每走一步路都得靠自己的重量。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邓菲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上的求职信,“目前我最大的核心任务,就是工作,工作,工作!能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是我的首选。”
那些日子里,尼可看见寝室里来来往往都是人,送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无不都在交换找工作的信息。有的人欣喜,有的人悲苦。那天邓菲突然捂脸叫起来:“老娘不找工作了,老娘还是回老家得了,我回老家可以当公务员,税务局的一把手就是我老爸的学生。”
只是过不了两天,邓菲又改主意了,她说:“我还是要留在北京,留在北京,没有理由的理由,必须留下来。”
刘莎说:“为了北京,你们一个个都疯了。”
奎可然在一旁叹气:“我要是后台关系硬朗,也能进国家部委。你看我们隔壁的砂糖妹,跟我们一个专业,亲戚在北京有些门路子,她没有北京户口居然走得进国安部,一进去就是公务员。”
尼可曾听邓菲解释过,国务院各部委可了不得,归国家人事部直接统管,不受进京指标的数额限制,那样的皇家八旗机构,若是没有通天入地的关系,外地学生门都摸不进去,就算是北京籍的学生,也对那扇大门无比神往。
刘莎说:“砂糖妹虽然没有北京户口,但是北京一大堆的亲戚,三姑八大舅的,都在北京混出了些模样,这个我们不能比,我最看不惯的是对面寝室的艾草,为了北京户口立刻嫁给了一个兵哥哥。”
“兵哥哥是不是国家的士兵?“尼可不懂就问,已经养成了习惯。当她看见三人都点头时,便叹道:”军人总是能享受特殊的待遇,在美国也一样,美国的士兵退役后,读大学免费,毕业后若是想吃联邦政府的面包,有特殊通道的 ,总是比一般人优先选拔。”
邓菲立刻说:“国情不同,这事发生在中国,只有北京原籍的退伍军人才能占这个资源,女孩子嫁给他们也就嫁给了北京户口。”
可然说:“我们这个鬼专业,比不得计算机、机械、建筑什么的,人家那些才叫紧缺专业,可以登上留京的单列通道。不过呢,为了神圣的北京户口,牺牲爱情的人多得是,每个年代都合理存在,这算不了什么。反正迟早都是嫁人,嫁一个没户口的还不如有户口的。”
刘莎问:“有北京户口的猪头狗脸你也嫁?”
尼可听懂了,跟着众人笑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