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陈良,年长我八岁。我是独生子,却没有和我周围的孩子一样,在成长的岁月里感受到孤单,就是因为我很幸运有他这么一个表哥。
虽然我和表哥从小并没生活在一起,可我一直就没觉得他有多遥远。是的,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是走向他;第一次写信,是写给他。包括后来的填报高考志愿,包括最终决定赴英留学,都是因为他。
有时候我会想,八岁真是老天安排给我们的最合适的距离,它让表哥永远处于恰好让我仰望的高度:当我懵懵懂懂,刚开始打量周围,他就被姨妈领着,来到了我们家,那时他已是个神气的小学生,在我羡慕目光的追随下,系着红领巾,肩上挎着两道红杠,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当我开始上小学,他正面临中考,他在信中告诉我,命运在此时已开始探头探脑,在他的周围,已有一些同龄的玩伴将放弃学业,负担起自己甚至家庭的衣食之需;当我升入中学,他已读大二,农家子弟跃龙门的欣喜已渐渐淡去,开始安享闭门即是深山,读书到处净土的宁静悠然。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去扶秀雅的眼镜,他说,小弟,我庆幸自己没选错专业,学历史真好,学历史离现实远,人会超脱许多。而当我也决定去留学,他的越洋电话是我每天最热切的盼望,我想知道他帮我联系学校的情况,想知道如何在二十公斤的行李限重里,带最经济、实用的生活用品……而对于这一点,毫无疑问,表哥是很有经验的,因为那一年,是他在伦敦生活的第八个年头。
现在回想起来,表哥陈良最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我七岁那年的暑假。那是妈妈第一次带我回胶东老家,那是我第一次去农村,第一次看到大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情形,那个夏天,十五岁的表哥给七岁的我讲“永字八法”。
那是阳光怒放的八月午后。正值农闲,户外几乎见不到一个人,人们都热得慵懒,躲进各自的家里,沉寂无声。空气里粘粘稠稠地弥漫着腥咸、闷热的大海的气息,小小渔村似乎也躲进了这气息里,蜷缩着,恹恹思睡。在我耳边,鼓噪的蝉鸣一声一声地长了,又一阵一阵远了,我的头变得无比沉重,不由自主地一点,又一点,我觉得那时我其实已经睡着了。
可是,我的妈妈她不让我睡,我的表哥他不让我睡。我是暑假后即将入学的准小学生,培养定力、耐力、艺术感受力是经由妈妈钦点,再由表哥督导,我这个假期必须保质保量完成的头等任务。这任务最初在他们研讨时曾无比恢弘,可最终落到实处却无非是我每天要写上三十页纸的大字。我那时连铅笔都刚会拿不久,握着毛笔总要不时弄脏身体或衣物,然而,妈妈对此视而不见,那是因为表哥的出色深深地刺激了她,让她明知有可能拔苗助长也在所不惜。
永字者,众字之纲领,识乎此,则万字在矣。
十五岁的表哥举着个红塑料皮儿的小笔记本儿,给我念他的摘抄。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钩为趯……他拖着长腔儿念着,眼睛没离开本子,一只手却向一旁斜伸,在空中一笔又一笔,有力地比比画画。他那如京剧道白般的胶东方言尾音儿生猛,且腔调曲折往复、千回百转,听起来着实滑稽,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神情却是无比严峻,一本正经。这神情和他领着我到户外疯跑时简直判若两人。
在户外,他领我去海边挖蛤蜊,抓小螃蟹,坐在沙滩上,刨来刨去,一会儿挖个坑把我埋起来,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挖出来。要不就是到路边的杨树林里寻找装备,折树枝儿扎成帽子,顶在头上,带着野战军的豪情,在庄稼地里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地打游击……那时侯,瘦瘦高高的表哥是和周围玩伴儿鲜有差异的青涩少年。可一回到家,面对纸笔,他就陡然安静下来,笃定下来,一板一眼、张弛有致的举止显露出他严以律己的天性。
是的!现在,在我看来,那就是他的天性,姨父、姨母都没读多少书,他们没有能力和精力去约束表哥的言行,表哥都是在自我加压,所有的戒律清规都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他喜欢这样,且陶醉于此。他用功时,常常紧抿嘴角,一卷在握时,摇头晃脑、怡然自得一副夫子相的神情就是对此最为有力的佐证。
那时,在我眼里,表哥面对纸笔时的神情和他的年龄不协调,却和他屋子里的陈设相协调。在他自己那间窄小、简陋的屋子里,到处是他临的碑帖,一摞摞的报纸,因为写满了大字变厚了,变硬了,被规矩齐整地码放在墙角。当然,规矩齐整的还有他的学业,他本学年的作息计划就贴在床头,那标注的其实已不仅仅是个计划,因为能严格遵守,它其实是在彰显主人的生活状态。而这状态的结果,那些大大小小各类的奖状、纪念品也被规矩齐整地张贴着、陈列着,惹得来来往往的左邻右舍茶余饭后总会以此来对自家儿女进行教育或训斥。姨妈夫妻俩不过是最普通的平头百姓,稍有些不同的,无非就是姨父做村里的赤脚医生,开始是在大队挣工分儿,后来,又把诊所开到了家里。因为是祖辈就在那儿生活,且姨父后来开诊所,南庄北疃来往的人自然多些,所以他们一家也就生活在了远远近近熟悉不熟悉的乡邻们关注的视线里。
在各色目光里生活的他们,进进出出是完全能够扬眉吐气的,因为,他们虽然并非显贵,但因为姨父、姨妈的勤恳、厚道,让他们拥有了殷实的今天,更因为表哥的得体、出色让他们拥有了敢于去畅想的未来。
十五岁那年,表哥陈良离开了家,开始了他的住校生活。在这之前,他都是骑着自行车,每天往返两次,赶十几里路去邻村的小学或镇上的初中。而上了高中,他就得离开家,去县城住宿就读。县一中历史悠久,是远近有名的重点中学,我妈妈也是那里的毕业生。就在那年春节,妈妈收到了一封她的校友,我的表哥陈良写给她的信。
我现在还记得妈妈收到那封信的情形。那天晚上,妈妈拿着那封信向我走来,情绪激动,眼圈潮红。她坐下来,告诉我先把手里的寒假作业放一放,她要给我念念表哥的来信。那时距离我第一次回老家还不到半年,可这半年里,妈妈和我念叨表哥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而现在,她又要开念表哥来信了。
我还记得那是封文风十分平实的信,在信中,表哥陈良介绍了他父母的身体状况,自己的学习状况。末了,他还表达了对妈妈不久前给他寄钱的感激。他说,姨妈,我知道,我能上高中,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成绩还行。我初中时一个同学,成绩一直比我好,却报考了师范,还有更多的同学,他们已放弃学业,开始学着去讨生活了。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让我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珍惜学习机会,用功努力。
你都从信里听出了什么?妈妈一脸严肃地问我。我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却看见妈妈朝我摆手,她说,表哥这样的人,才是个真正的男孩子,你懂么?有责任感、有担当,表达得却又质朴、踏实,不轻易许诺,不夸夸其谈……一个人,为什么别人愿意帮助你,那是因为你值得别人帮,因为你努力,你踏实,你心里装着感激……
从小到大,妈妈对我的现场教育一直持续不断,且常常免不了会发挥超前,让我时不时地消化困难。可这次,她却把感慨落到了实处,她伸出手,轻抚我的后脑勺,海涛,她柔声说,爸爸一直那么忙,总出差,你从小就跟着我多些,妈妈总担心这会对你的成长不利。现在,妈妈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好好学习,等你将来能读写了,你就开始和表哥通信。我相信,这一定能给你带来许多有益的影响。
然而事情却并没如妈妈的预期发展。尽管我上五年级后就开始了和表哥的通信。尽管后来我们的通信渐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以至渐渐无所不谈。但妈妈的态度也在渐渐变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在妈妈面前说起表哥的时候,她的表情变得复杂,变得满腹狐疑,欲言又止,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妈妈第一次直白地表达出她对表哥迥然不同的态度,是在我决定要出国留学那天晚上。
我的成绩一般,高考注定没考上什么好大学,毕业了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动了要出去留学的念头,爸爸很自然就同意了。他的战友有不少都把孩子送出去了。而我条件似乎更好些,我还有表哥可以托付呢。所以当妈妈犹豫时,爸爸还去帮我做工作。行伍出身的爸爸说话一贯粗声大气,他对妈妈说,你呀,别总不舍得,孩子大了总得离开家,不离开,他怎么能够长大呢?
可妈妈的神情无限愁苦,她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仿佛我已整装待发,她却无力阻拦,只能用目光扯住我。
我的妈妈,她老了,尤其是在从学校病退后,她明显老了,和我说话,她已不能如从前一样轻抚我的后脑勺儿了,因为她依然如从前那么瘦小,可我却已一米七八,高出她一头还多。有时和她一起上街,在人群里,我总要下意识地保护她怕她被挤着,总觉得她比我更像个孩子。她老了,还表现在她的目光里不再有笃定、坚毅的光,相反,她常常要自责、感喟、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能力以及对人对事的判断。有时讲着话,她常常就停下来,无以为继,陷落在一片困顿、迷茫、怔忡不安里。
那天晚上,面对着爸爸和我,她就是这种神情,瞪着眼睛,愣在那儿,缓缓摇着头,又紧紧抿起嘴巴,她后来叹着气说,我当然不是反对海涛去那么远啊,我只是担心,去了那儿,就要和他表哥陈良在一起了,这不会对海涛有什么消极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