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2年第03期
栏目:短篇佳构
伯考终于还是死了。伯考死得还算正常:病死的。人,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伯考是死在阴历七月,鬼节刚过,仲至就打来电话,喂哈,喂哈,我是仲至,听得见不?仲至耳聋,说话大声大气,生怕别人听不到。他耳聋得有些奇怪,有时你大声说话他听不见,有时别人说悄悄话,他忽然就听明白了。聋子仲至记住的往事比别人都多,因为他总是用心听别人说话。
季少节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他可不想和一个聋子打电话,他希望仲至身边有个说话的人。没想到仲至却在电话里喂哈喂哈个不停顿,像是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非要亲口告诉他不可。季少节也只好大声说话,仲至啊,有啥好事吗?仲至显然愣怔了一下,仲至说,都啥时候了,还能有啥好事?伯考走了。
伯考走了?虽然季少节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时,他还是感到有点突然。就在前几天,季少节打电话回去询问过,仲至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放心吧,伯考一时半会儿肯定死球不了的。仲至说,他现在还能吃能喝的,要等你们兄弟姊妹伙的一起回来过个年呢,伯考说过,你们不一起回来,他就不死。仲至显然是在说气话,因为伯考多年前就有一个心愿,在他死之前,他的子女们都能回来,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大年。不知啥原因,阴错阳差的,伯考的这个心愿总也未了。现在好了,年还远远地没有到来,伯考咋说声走了就真地走了?
伯考晚年,独居深巷,没有和他的子女们一起生活。他居住的那半间瓦屋,还是棋友张三友借给他的,伯考要付租金,张三友不要。张三友说,不就半间瓦房吗?你要是愿意啊,住到死都可以。伯考笑问,是住到你死还是住到我死啊?张三友说,谁死都一样,都是球朝上,人还有不死的吗?伯考当然知道,张三友这样做是有条件的,就是早早晚晚得陪他下棋。这倒没什么,伯考本来就是个下棋的人,何况张三友的棋不臭。只是这人官当久了,架子大,人虽然退下来了,臭架子却一时半会儿拿不掉。加之他观棋好语,指指点点好为人师;下棋好悔,争争吵吵棋风很差;在棋友中口碑不好。好在张三友是个热心肠,性格耿直,乐于助人,所以和他斤斤计较的人不是很多。伯考是个随和的人,在棋上,他总是微笑着主动地让人悔棋,这一点和叔如不同。叔如是一个不许任何人梅棋的人,叔如说,举棋无悔,悔来悔去,还叫下棋?
伯考的随和,很对张三友的胃口,他赢棋了就高兴,就会去买些卤猪头、牛蹄筋、羊下水之类,和伯考喝上几盅。尤其是在叔如外出“盲流”后,每天张三友都要到伯考这里看看、转转,如果哪天没有和伯考手谈几局,就如丧考妣,坐卧不安,这一天的日子就算是白过了。
伯考很想将这半间瓦屋买下来,他找他的子女们商量,他的那些个子女都未置可否。伯考自己没钱,没钱的人就不要去想有钱的事说有钱的话了,借住就借住吧,人生若寄,啥子都是身外之物,早晚都会被拿走的。
伯考很喜欢这半间瓦屋,给它取了个斋号叫“借棋斋”,还拟了幅对联贴在门框上:
棋到忘我时
借来半日闲
后来张三友果然死在了伯考的前面,他留下了一份遗嘱,要将借棋斋送给伯考。伯考不好意思白要,伯考说,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咋能要他的遗产?他找到从海外归来奔丧的张博士,把他父亲的遗书还给他。伯考和张博士商量,看能不能把借棋斋租给他住,若嫌租太麻烦,看能不能宽限些时日,他去筹钱给买下来也行。张博士说,我又不缺这点小钱,我不卖祖宅。张博士的话令伯考很难堪,谁都知道伯考是一个卖掉了祖宅的人,那是多好的一座宅院啊,沿街一溜铺面,后院是两排厢房和一座花园。伯考在卖掉祖宅后曾自嘲地说,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了。
张博士不租也不卖祖宅,伯考只能尴尬地笑笑表示理解。伯考说,也好,借棋斋早该还给你们张家了。他打算搬出去另租住处,张博士拦住他,张博士说,你这样做,不是陷我于不孝吗?他递了一根洋烟给伯考,还敬了伯考半杯红酒,张博士感谢伯考陪他父亲下棋。张博士说,老伯,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房你就先住着,到你死时,给我一个通知就行了。他写给伯考一长串电话号码,张博士没有把他父亲的遗书还给伯考。
我死了还能给你打电话?伯考张张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张博士扭身就走了。
伯考感叹,唉!无恒产者无恒心,我现在也该算是一个有恒产的人了吧?
伯考是一个对生活没有过高企望的人,有借棋斋可安居,有粗茶淡饭能温饱,他就知足了。白天有棋友来会,或被请出去陪人下棋,落得一顿招待,晚上无事了,他就守着那盏孤灯,研究他的季子棋谱。伯考的生活因简单而快乐。
可是这种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因一场病变突然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