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4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大年初一,我把电话打到了老主任家。
这已经是近十年来形成的惯例。逢年过节,去一个电话,以示礼仪,以表问候。
十年前不是这样。每到春节,尽管那时候还是物质短缺时期,但是,老主任总要把平日里少见的花生、柿饼、兰花豆等年货一盘一碟地准备好,等我们像回娘家一般地到老主任家团聚。
老主任说:“我们是忘年之交,患难之交。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那时候的春节,真是盛大的节日。拜年中弥漫着让人动情的亲情、友情。中午在一起吃年饭,尽管大家酒量都不大,可都毫不掩饰地超量地喝,非喝个一醉方休。我一生中惟一一次醉酒,就是在老主任家。老主任说:“你给我吐了一椅子一地。”老主任说:“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睡,也有人喝醉了撒酒疯。你喝醉了是滔滔不绝地说,酒后吐真言,说的都是心里的话。”老主任说:“我喜欢醉酒后的你,那个时刻,你是那样率真,那样真实。”可自那以后,我再没醉过酒。
别说一起喝酒醉酒了,连登门拜年也简化成了电话拜年。简简单单几句客套话,既不可能是心声的袒露,连感情的交流也谈不上。一个电话,声音似乎近在咫尺,而两颗心却遥隔天涯。
春节完全变成了“礼节”。
有人说:是现代科技破坏了古老文明。先进的通讯工具不是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是扯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我和老主任之间的电话拜年,恐怕不能仅仅归咎于“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那年,我接了老主任的班。成为唐虞市工人文化宫的一把手。宣布任命的全宫大会散后,老主任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恭喜你。你如愿以偿了。你放心,我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会当好你的助手。我会给你作好拾遗补缺的工作。”老主任的脸部仍旧挂着笑容,但是我能看出来,笑是强颜欢笑,是苦涩的。老主任握着我的手在情不自禁地抖颤。
我任了主任。老主任改任支部书记,级别不变。
当年,是党委负责制还是厂长负责制仍在激烈论证,但是,文化宫已经实行了主任负责制。这就是说,主任是一把手,书记只是起监督保障的二把手。原先班子的结构是老主任兼任书记,我是第一副主任,老主任的助手。位置的变迁,使得很久一段时间里给两人造成心理上的不适。别扭与尴尬的场面时有出现。僵持的局面大约延续了半年,市总工会终于把老主任调回机关另作安排。当然,这是我企盼已久的结果,也是我做了努力的结果。
尽管,我非常希望这次调动被人们看作是一次正常的组织安排,不露痕迹,不动声色。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主任从组织部谈话回来,曾问过我这样一句话:“难道我这个人这么难合作?你就真容不下我?”那几天,我听人向我反映,老主任私下里向好几个人提出同一问题:“难道真如人们所说,带出徒弟,辞退师傅?难道真如人们所说,一山容不得二虎?”前半句话,反映了一段历史背景。后半句话,巧得很,我与老主任都属虎。他比我大两轮。
后来,我还听人说,有人在老主任面前挑:“这下子你醒悟了吧?什么叫养虎遗患。”
我想:在老主任眼里,我一定是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形象。
此后不久,恰逢新春佳节。
我踌躇了一个年三十夜:还是一如既往地前去给老主任拜年?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了共同语言,难免会出现尴尬的冷场。两人心里已结下疙瘩,说不定哪句话说重说轻,就引起难堪和不愉快。大过年的,何苦来着?
大年初一,我还是选择了电话拜年。
“老主任,抱歉得很,今年不过去给您拜年了。要到工会几个主席家走走,还得给市里的领导、省里的领导去拜个年。一年来,他们对咱们文化宫给了大量支持,我总得表示一番感谢。恐怕过不去了,就在电话里给您拜个年。”
想了一整夜的理由,话一出口,就察觉到实在是愚蠢至极。这个领导要看,那个领导须感谢,都要登门拜年。偏偏就是老领导老主任顾不上看了?不打自招,活脱脱一个丑陋的自画像。
电话那边很平静:“我知道你很忙。那么多领导需要去拜年,去拜访。我没关系。电话拜年就挺好。”
我简直难以分辨:老主任的话,应该如何听?是属于理解还是属于曲解?
电话拜年,说轻一点是繁文缛节,只是沿袭着旧的传统习惯,只是对原有情谊一种惯性的顺延。说重一点,恐怕就是虚与委蛇,是对日渐疏淡的旧情谊的一种遮掩。
空留了形式的躯壳,抽去了情感的实质内容。
电话拜年,已经延续了近十年。已经变得习惯成自然了。怎么今年竟觉出了反常?觉出了别扭?觉出了走形式中透出来的那点虚伪?
虚伪是由两部分组成:内心之“虚”和表面之“伪”。
“虚”什么?是因为自己取而代之了老主任?那不是很自然的新陈代谢的历史规律?长江后浪推前浪,总将新桃换旧符。但是,这个取代过程真是那么“自然”吗?其中没有抢班夺权、巧取豪夺之嫌?内心之“虚”,也许别人看不见,却能问出自己一头汗。
“伪”什么?“伪”者人为也。在那看似正常自然的交接班过程中,没有掺杂进人为的因素?没有施展过人为的手段?任何保密等级再高的幕后操作,也会在时间这一显影剂的作用下,显现端倪,原形毕露,公开于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