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北京老爷子兴许还能说出老北京城的燕京八景,那可叫老历了,叫一去不复返了,连回光返照的可能都没了,没看着那八大名景的也只能听老爷子们访古话当年了。据说乾隆皇上钦点的这八景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还依稀可见。权且记下那八大名景:太液秋风、琼岛春阴、金台夕照、蓟门烟树、西山晴雪、玉泉趵突、卢沟晓月、居庸叠翠。
这八景都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从宋、金、元、明直到清,数清王朝乾隆皇上做得潇洒,这八大景他都是亲眼赏定。其实北京城称天下奇景的何止这区区八景?后来又加了四景叫南囿秋风、东郊时雨、银锭观山、西便群羊。我父亲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学念书,老爷子晚年就曾经对我说过,每一临仲夏,那朝阳门城楼上,傍晚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噪鸦,遮天蔽日,数万只罩在城楼上空盘旋飞翔,鸣叫之声传数里不止,高大的城门楼虽然残破凄凉,但在余辉中数百年前的英姿不减,城楼上的琉璃瓦透过岁月的尘埃仍熠熠发光,像一排排眨巴眨巴的童子眼。那时候,朝阳门外一带地穷人贫,一片暗灰色的低矮小屋更衬托着天高、鸟多、楼美、城宽……可惜一九五七年拆得片瓦块砖不存……
老爷子说得深情,其实“东郊时雨”那景就是说登朝阳门,东望城外,但见良田万顷,一马平川,远村近舍,依稀可见,春雨绵绵如织,农民披蓑戴笠,扶犁耕耘,一幅农家乐,莺歌燕舞的太平盛世美景,再想就该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了。
乾隆老爷子那年代朝阳门正忙着哩,车水马龙。那可是交通的中枢关键。因为北京城里吃的粮食绝大部分都是漕运而来的,在通州上水以后,车载人拉源源不断运往京城,走的就是朝阳门。皇城九门分工,朝阳门就是运粮门,秋后热闹的时候,堵车、塞车的现象不亚于当今儿。这就在朝阳门外派生出一系列产业:剃头的、摆大碗茶的、卖酸梅汤的、拉洋片的、演木偶戏的、练五虎棍的、摆棋练摊的、猜字的、算卦的、吹糖人的、换银钱的、锢锅锔碗的、说书唱大鼓的、缝补衣服的、卖饽饽的、给人修脚的、给马钉掌的、卖烧锅老酒的、卖蒸笼包子的、也有依门卖笑的“暗门子”。朝阳门外还有一家挺有名的澡堂子,名俗点儿,叫大澡堂子,但生意红火名气不小,据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改造时为保留不保留这块牌子还发动澡堂职工讨论了好一阵子。
当时最有名的要数“关东店”,关东店这名一直保存到现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出朝阳门过东大桥那一大片平房、荒地、野坟岗子统称关东店。住在朝阳门一带的北京老爷子还可能记得。关东店最有名的是关东店合作社,就是一个卖百货副食的商店,商店的门面土眉灰脸,用现在的眼光看什么都不是,但那年月里在朝阳门外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住在朝阳门外东郊一带的老百姓要想买点像模像样的东西,要么坐洋车去东四牌楼大栅栏,要么就去关东店合作社。合作社的前身原属私人的,一九五五年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以后公私合营,变成国营的了,老百姓也不再叫铺子、买卖、商店、柜台,统称合作社。现如今的蓝岛大厦就是当初关东店老店的老址。
关东店最早是从关外来的一家山东人开的,是家骡马大店。开店的人没什么文化,但眼里有水,看着离朝阳门不远,知道这儿是个生财宝地,就托人写了关东店三个大字,幌子高挑,算是开店有名。关东店最有名最能招徕人的是烤白薯、酱驴肉,卖的是自家烧锅酿的老白干。生意做得火,南来北往走漕运的、拉骆驼的、跑单帮的、赶大车的几乎没有不称道关东店的。几十年、几百年又从中演绎出无数的风流史、侠客传奇、创业史、生死离别、辛酸苦辣的人生故事,我甚至怀疑周润发主演的《和平饭店》就有关东店的影子。一八六0年,洋鬼子冲进关东店吃了肉、杀了人、放了一把火,把关东店烧成一片白地。以后的关东店是在光绪年间后建的,名气也远不如从前老关东店大了。
朝阳门忙活时人嘶马叫,人挤车车挤人,进的进不去,出的出不来,当年的朝阳门还有瓮城、箭楼,人流车流像打着漩涡的急流流淌不畅。这时候把守城门的总兵就要派出挎刀兵勇来维持秩序,疏通交通。我考证这可能是中国也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交通警察。因为当这里有奉命快步从马道上下城门去疏导交通充当事实上的“交警”时,美国才刚刚建国,独立宣言刚刚墨干。
老北京城城内称四域:西城、东城、崇文、宣武,出了九门就称四郊,东西南北四郊为野。我点点当时出朝阳门十里地就在朝阳门城根前的地名,就知称郊称野是事出有因名副其实了。三里屯、苇子坑、鬼子庵、牛王庙、大北窑、八里庄、十里堡、高家坟、洼子村、夏家坟、薛家坟、雍家坟,有点名气的叫公主坟,野坟岗子里有狐狼出没。朝阳门外当时别说没有一户公侯伯子男,连户旗人都没有,满清入关坐定北京城以后,八旗兵将连同其家属都按旗分住在四城里,住的是正经八百的四合院,讲究的是“天蓬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院出两道门,一进大门要有影壁,五福报寿,年年有余,还有就是临街不开窗户的倒座,旗人讲的倒座就是现在的客厅,不进内宅,有事拜访外面坐着说话。再往里才是二门,二门才真正叫讲究,一般建成蓬花门,门上门下有彩绘,有装饰,二门以里就是家眷内宅,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是指北京四合院说的。
朝阳门外没这么高雅繁华,偶尔有个四合院也是趴趴院、小矮房、小庭院、小门脸、小开间、小进深、小胡同,都是小,有处大房大院,也是“墙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那个时代,北京冬天真冷,房檐上的冰凌子能垂下来一尺多长,棒槌那么粗,夏天又贼热,恨不能扒层皮。故那时候的老北京人冬天不出屋,夏天光膀子,不到后半夜起点夜风不回屋。沏一壶酱黄色的“高末”,就是最便宜的茶叶末,老北京人爱脸儿,取名高雅叫“高末”,芭蕉扇不离手,围一圈赶着蚊子侃大山。二三百年过去了,到今天北京城里胡同口还有这种遗风。侃,活灵活现,亲眼见的、亲耳听的、别人编的、自己编的、有山有水的、有风有影的,旱地拔葱的、凭空撒网的,一说一笑一忽拉,散了回家。现在不沏高末了,每人面前摆一瓶啤酒,从“开花”喝到“败园”,启明星都要升起了才散伙。从八旗入京,就传下一种通病,闲。
朝阳门还有一种其他八门都不能替代的作用,就是给皇上出殡。皇帝死了,灵柩一定要出朝阳门,清王朝东西两陵都在北京城的正南,东出朝阳门并不顺,但祖制不能改,皇规不能动,走那么一大段冤枉路就苦了抬灵柩的杠夫。
满清入主中原后,躺着从朝阳门出的第一位皇帝就是清世祖顺治皇帝。顺治有少年天子之称,也有短寿天子之称,他六岁登基,二十四岁病死。皇帝驾崩讲究多了,一是百官要斋宿二十七日,荤腥不沾九日,以水代酒三十日,七七四十九天内不许屠宰杀生,三十天内不许嫁娶,不许音乐歌舞,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说法规章繁杂。侯宝林老爷子曾经说过一段相声讲“改行”。为什么唱戏唱大鼓的都改行了呢?就因为皇帝死了,百日之内禁一切娱乐活动,艺人要吃饭养家糊口就得改行。其中侯老爷子抖了一个“小包袱”,说有人长的是酒糟鼻子,红鼻头,那不行,不能让它红了,怎么办?染蓝了!夸大是夸大,但皇上讲究。皇帝死后百日之内,连国家的行文要盖的公章大印,都不许用红色的印泥,改为蓝印,如果一不留神盖成红印章,那就是杀头之罪,甚至灭族之灾。
从顺治始,清朝的九个皇帝死后灵柩都是东出朝阳门,只有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死后火化,先把骨灰盒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后移葬在清西陵西北的“华龙陵园”,没走朝阳门。
清王朝皇帝出殡最忙活的要属朝阳门外的老百姓,沿朝阳门外大街的所有店铺全部上板关张,临街的一切摊贩全部撤走,不许走动不许打闹不许喧哗也不许买卖,更不许说笑,否则抓起来再说。沿街的房屋都要整肃,见红见喜见有画的包括门神财神都一律刷掉,店铺门板是红的、棕的、绛紫色的都必须换掉,房、墙、门、窗都必须用青、灰、白色重刷一遍。等皇帝出殡那天,除了三日之前就黄土漫道、清水细洒外,朝阳门外老百姓还要准备饮水站,十几条条案排开,上面都是大茶壶。老百姓负责烧水沏茶,保证送殡的文武百官饮用。当年最大的饮水站老址就在今天的外交部大楼处。据说,一每次给皇帝送殡的人多达数千,不仅百里之内官员都来跪送,光是抬杠的,搬物的,护送的,打杂的,随行的就不下一两千人。送殡队伍一走,朝阳门外的老百姓都争着趴在跪在黄土道上,也不完全是崇拜真龙天子,还意在捡洋捞儿,真有不少人捡到了大官们佩戴的各种物件,运气好的甚至能捡到一两个祖母绿的扳指。这使我想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天安门广场一举行百万人游行,光丢的鞋子就能拉好几汽车。谁要真的捡了点宝贝东西,那可真就成了老百姓的侃料了,不侃出个益折故事,不侃得你目瞪口呆,不侃得人后悔没趴在黄土道上捡个正经玩意儿悔得肠子都青了,那就不叫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