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5年第05期
栏目:小中篇
蒋人瑞 公务员。曾任医院中药师,杂志社编辑。曾在《芙蓉》《青春》《人民曰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文艺随笔六十余篇。现居湖南汨罗。
麻细佬踏进车站南路旅馆。吧台姑娘站起来,嫣然一笑。住宿登记的时候,麻细佬翻寻半天,没有看见身份证。吧台姑娘说,那你自己来填登记簿。麻细佬释然。看簿,拿笔,笔在手指间旋转。他努力回忆身份证号码。身份证是十八位数吧?是十八位数,没错。自己身份的十八位数,能记个大概,不会错。就是错,也不会错蛮远。他仔细填写旅客登记簿。麻细佬放下笔,抬头,看见吧台姑娘细细白嫩如葱的手指上,夹一张房卡。麻细佬肌肉痛了一下。这是他喜欢的手指。在麻细佬意识里,任姑娘脸若桃花,腰如细柳,如果,双手骨节粗蛮,纵有风情万种,他也会将这姑娘,推回沉入洪荒悠远的时间深处。麻细佬双眼停在吧台姑娘手上抚摸。他从吧台姑娘手里恭敬接过房卡,不断将房卡在手里转动;从正面转到反面,从右手换到左手,磨磨蹭蹭。他开始和吧台姑娘搭讪。麻细佬说,这里卫生还干净吧?吧台姑娘说,你只管放心。麻细佬说,这里安全吗?吧台姑娘说,保证在旅馆里的安全。吧台姑娘又说,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麻细佬不应。麻细佬又说,你真像我一个熟人。吧台姑娘眉毛挑了一下,抿嘴一笑。说,是吗?麻细佬说,你是哪里人?吧台姑娘说,江北。麻细佬哦了一声,感觉方向不对。吧台姑娘坐下去,脑壳埋在电脑屏幕前。麻细佬说,有机会到我那里去玩?吧台姑娘不应。麻细佬看见吧台背景墙上神龛里有财神,不解财神怎么老是黑着脸。他没话找话,说,财神也与时俱进,点起电蜡烛?吧台姑娘不应。麻细佬听见吧台姑娘用笔在纸上划拉。他说,我到房间去了。吧台姑娘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麻细佬一笑,看见日光灯照在吧台姑娘脸上毫无血色。
刚才,火车到站停靠,没有了一声咣嗵,一声叹息,而是抽搐、痉挛,停下来。麻细佬跳下火车,寒气扑面,北风从衣领钻进来,哆哆嗦嗦,直往颈窝里躲。
车站很小,铁轨在眼睛里伸进黄昏,朦朦胧胧没入一蓬茅草里,前面一个塔尖上,忽闪着一颗白亮亮的星星。麻细佬此时略略有些后悔没有明天上午出发。脑子里当时念头一闪,恨不得立即要把身子塞进火车。只是,如果不来,也会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那时,满脑子都是“东方红东方红”。现在,他走出车站月台。铁轨。黄昏。路灯。寒风。冷清和忧伤,难以言喻。
麻细佬从火车站出来,天就有些暗。灯火在月台上,炫白而寂寥。火车一声闷吼,灯火悄然隐退。
火车在空气里奔走的时候,灯光,混淆了车厢里白天与黑夜。
那是一个虚拟奔腾而又不知所措的世界。
麻细佬走下火车,仿佛身子仍在向前倾,双脚踏在地上,感觉有一种骤停和压迫。耳朵里仍在回响火车广播吟诵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歌: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房,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蜂群嗡嗡唱。
走出火车站,的士司机、摩托司机,牛皮糖一样,围着麻细佬,缠来绕去。麻细佬的脚尖与一块石头碰了一下,左腿打了一个跪,这才回过神来。
麻细佬吸一口气,气味熟悉而刺激,嗯,气味在南边。他冲出包围圈,沿车站路向南快步行走,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市声。
麻细佬甩一甩双手,鼻子闻到了一股饭菜香。香气勾引舌尖,味道漫溢,口角生津,吞咽滋润。那刺鼻香味来自辣椒炒肉。
麻细佬沿着辣椒炒肉的香气来到车站南路。这里,小旅馆一家紧挨一家。小旅馆玻璃门暗绿,玻璃门上端,贴有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圆形图案花花绿绿。低头,可以瞄见屁股贴在椅子上,扭,揉动。腿在那里,一闪,一闪。暗绿色玻璃门,留一条缝,欲开欲关。偶尔,里面伸出一只手,对行人招一招,声音形成梯次,一波一波撕扯衣服下摆:住旅社啵?住旅社啵?
市声和灯光,混合成一股洪流,裹挟一切东西,朝前翻滚。猛然,灯光寡白。麻细佬抬头,白色灯光从门额放射下来。灯箱上刻有:车站南路旅馆。“车站南路”四个字是魏碑。“旅馆”两个字略大,是隶书。
车站南路旅馆大门洞开。前台厅堂,要比一路走来的小旅馆阔大光亮。房顶,不感觉挤迫,给人一种敞开与自由。厅堂里,有轻音乐从某处浮起,仿佛,仍在低诉火车上广播里爱尔兰诗人叶芝那首《茵纳斯弗利岛》:
我就会得到安静,它徐徐下降,
从早晨的面纱落到蟋蟀唱歌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那就住在这里吧。有一个声音在麻细佬脑壳里响起。他就一脚踏进了车站南路旅馆。
此刻,麻细佬没有继续和吧台姑娘搭讪,转身上楼到房间去。他掏出房卡插进门锁,房门唧唧叫,用手推,打不开。他看了一下门,门上贴了一块牌子:严禁吸毒贩毒,严禁赌博嫖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