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细佬下楼,对吧台姑娘喊,美女,门打不开。吧台姑娘应道,你等着,我喊人来。麻细佬回到门口,等待。不久,一个驼背中年人,走路一高一低,仿佛游在水里,间或要浮出脑壳,左右环视,透一口气。驼背人摇摆过来,接过房卡,对着房门锁孔,一插,房门打开了。麻细佬问,这是为什么?驼背人说,房卡上标有箭头,你注意看一下,按照箭头,插。驼背人把房卡抽出来,打一个嗝,喷出一股酒气,还翻出腌鱼沤在胃里的馊臭。麻细佬屏住气,胃里,涌涌,向上翻,要呕,吞一口气,忍住。驼背人把房卡塞在麻细佬手中,又一低一高,摇摆去了。从后面看,跟鸭子在陆地上行走一样,脑壳朝前一伸一伸的。
房间还算卫生,床单白白净净。麻细佬打开电灯,橘黄色灯光温暖了许多。傍南边窗户,摆了一张圆形茶几,两把藤椅。书桌上,有一台电视机。麻细佬摁开电视机开关,屏幕上飘荡彩色条纹,还飘出点点雪花。电视机咝咝的声音不大,那种声音却使人心悸、烦躁。麻细佬对着楼下喊,电视机坏了!电视机坏了!楼下没有人回应。麻细佬关上房门,闻到樟脑丸子混合潮湿发霉气味。推开窗户,一丝风钻进来,房间气味清新许多,盘在鼻孔里的腌鱼和胃酸臭也飘走了。朝窗外看,房屋建筑高低错落,而且,散漫随意。不规则线条里,偶尔点缀一树苍翠。忽然,脚下一阵摇晃和震动,该不是地震吧?一列火车,全身发亮,像松毛虫一样,从窗外暮色里爬过。房门敲响,拉开门。门外来一位姑娘说,我是服务员,刚才是你喊吧?麻细佬说,电视机不亮。姑娘走进来,身上有脂粉气。脂粉姑娘把电视机按钮摸了一遍,说,坏了,电视机坏了。怎么办?要不换间房?麻细佬说,换间房就有好电视机?脂粉姑娘说,那可不敢打保票,我平常也没在意。麻细佬说,算了,反正我只住一个晚上。脂粉姑娘说,那你搞点儿别的娱乐活动?麻细佬说,有什么活动?脂粉姑娘说,我带你到隔壁打麻将。脂粉姑娘犹豫了一下,又说,只是,只是他们抽烟,抽那个烟。脂粉姑娘抬手看自己指甲,眼睛朝麻细佬眄视,等待麻细佬回答。麻细佬晓得她讲抽那个烟的意思,说,我不玩儿牌。何况与那些粉哥。脂粉姑娘说,还有,我陪你玩?麻细佬不应。脂粉姑娘扭扭腰,眼睛一眨,脸上春意盈盈。麻细佬还是半天没有反应,眼睛转向窗外。脂粉姑娘看见麻细佬不感兴趣,落下笑容,说,那我走了。麻细佬收回目光,送她出门。脂粉姑娘又回头丢下话,你想就喊我。麻细佬看见脂粉姑娘敲开了隔壁房门。
不久,隔壁房里响起哗啦啦麻将声音。
麻细佬躺在床上,虽然身体有些疲倦,脑壳里却静不下来,感觉飘在床上;眼睛盯住天花板,略微一用力,又如同飘飞在房中。他舌尖往嘴唇一舔,脱下一块皮,嘴里好像蹿出火苗,喉干舌苦。
麻细佬寻到那只放在壁柜里的电热开水壶,拧开水龙头,接下有些混浊而又刺鼻的自来水。
有人说,这样的自来水,要放在容器里,起码沉淀半个小时后,再去烧开,才能去掉氯气和涩味。
麻细佬接满一壶水,就放在那里沉淀。
隔壁麻将声在麻细佬耳朵里如雷贯耳。
麻细佬关上房门,来到车站南路,他想静一静,或者,使自己彻底疲惫。
麻细佬顺着车站南路石砌的阶基信步走去。
车站南路邻近火车站和汽车站,是家庭旅馆集中区,间或有几家饮食店、槟榔店、诊所、药房、理发店、缝纫店、修理店。在这里,男女出双入对,迎面碰见,都心照不宣。而麻细佬一个人在车站南路独自漫行,就有一种不自在。街灯,在车站南路有些暧昧。路面,灰褐色路面,也有一种特殊暗示和意味。
麻细佬在车站南路有些茫然。
麻细佬忽然记得,自己曾经提着一只木箱,站在一个叫新市的桥头等车。
那时候,麻细佬不知道脚下那流过的河水叫汨罗江。
那个下午,一辆从长沙到岳阳的客车将他抛下。售票员告诉他,如果有车可转,这就是一个搭车的地方。
这里是一个岔路口,一条路与一条江相向而行。路,喇叭口一样,安装在青黛丛林,幽深如吸盘,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尽头。江,好像一线白绸缎,围绕灌木葳蕤弯曲,仿若袅娜飞天,梵音渺渺,鱼龙自在潜渊跃升。
太阳落进江水里,化开,把江水洇红,微风拂过江面,撒满点点金光。一条沙石路,弯弯曲曲爬向山里。
一辆墨绿色南京嘎斯救护车,嘎,停住,飞尘仍向前冲去。救护车停在麻细佬面前,驾驶室伸出一个脑壳,问他,是去“东方红”吗?他从惆怅转为惊奇,提起木箱子,就上了救护车。
“东方红”,是一家战备医院。至今,我们谈论东方红医院,仍然省略医院二字,总是说,我们在“东方红”那个时候。
昨天,母亲在家里看见麻细佬一直神情恍惚的样子,说,你怕么还是在哪里受了惊吓?你一直怀疑自己在哪里丢失了什么东西。与其在家里唉声叹气,不如出去走走,就当是散散心吧。麻细佬知道,自己只能恍惚。这几天,他都落在母亲这里吃饭,母亲就怀疑。母亲问,为何来得这样勤?麻细佬装出一副耍赖的派头,说,我没回,你问,我天天回,你也问。到底是要我回?还是不要我回?母亲默不作声。
近来发生的事,麻细佬一直瞒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