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是大礼拜,休息。我一大早就乘班车回计家窝铺老家。道不好,车慢还有点儿颠簸。本是三年前刚维修过的公路,按说该好走的,可早被拉矿石的超载车轧得坑坑洼洼的了。听老付聊起过,如今的大货车不超载就不挣钱,像拉矿石、铁粉的车,超个三五倍是常事;而且不论是路政还是交警,遇到超载就罚款,罚过款就放行,反正轧的不是自家的道。超载车主舍了三五百的小头却挣了大头,执法者也不亏,遇到不要罚款小票的,钱就装自个儿兜里了,真是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这样治理超载,路不烂才怪呢。
反正我也不着急到家,就眯着眼睛养神,由着司机慢腾腾地折腾吧。可我不急有人急,前座的女子就嘟囔个不停,先是说这老牛爬坡似的啥时能到家啊?接着就埋怨这公路烂成搓衣板了也没人管,那些当官的都是睁眼瞎。那女子穿一件黑底色带白点的连衣裙,胸口开得很低,酒红色的披肩发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如果不是气嘟嘟地板着脸,也称得上是个很时髦的美女呢。
由眼前的女子我联想到了计明辉媳妇,耳边似乎又响起电话里那“咯咯”的笑声。我这次回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我要动员她进城给儿子陪读。
其实我跟计明辉的媳妇訾春颖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她婚礼上,一次是两年前她进城看病,具体看啥病我也没弄清楚,带她进医院交给妻子我就走人了。后来问妻子,她瞪了我一眼说你若是闲得无聊就去挠墙根嘛,一大老爷们儿问这干啥?
十多年前,訾春颖嫁给计明辉办婚礼那天我恰巧放假回乡。父母说,随礼就你去吧,村上人都会去,趁这个机会你跟本家、亲戚们近乎近乎,别让人说你城里干点儿事就眼珠子长头顶上瞧不起人。于是我就遵命去了。巧巧的第二天,远房本家二爷计文礼死了,我主动请缨说估计全村人也都会去,我去抬重(抬棺材),再跟大伙儿近乎近乎呗。父亲瞪了我一眼,自己拎着铁锨“噔噔”地走了,去给文礼爷打墓坑。
那天在訾春颖婚礼上,我的确见到了全村几乎所有家庭的随礼代表。他们也纷纷跟我打招呼,但几乎都是礼节性的敷衍。婶子、嫂子们这些女性还好,男人的眼球都被新娘子吸引过去了,因为新娘子实在是太漂亮了,简直可以说是明艳照人。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没猫在洞房老老实实地待着,偏要在外屋、院里瞎晃悠,仿佛是成心逗引这帮小叔子、大伯子、叔公公们。按我们当地风俗,新娘子该“坐袱(福)”的,就是除了上茅房外要一整天四平八稳地坐在炕头新被袱上。
婚宴上,新媳妇自然成了议论中心。在镇上开商店的小老板高盛压低嗓音告诉我们:明辉能娶这样漂亮的媳妇,是借了他大哥的光。訾春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想一辈子窝在农村,明辉爹允诺让在省城的大儿子给她找份工作,她才嫁过来了。那年明辉的大哥刚从空军副师级岗位上转业到省城一个研究所,管政工,是所里的中层干部……
车还真是慢,我到家时已是小晌午了。刚进屋母亲就说中午咱们吃饸饹吧,用酱炸肉丝倭瓜花做浇头卤子。
他们没问我回老家的目的,我也没说,后来父亲实在忍不住,问:明辉儿子那事,办成了?其实我一直等着他问,因为我知道这事是他们揽的,我新换的手机号码,家乡只有父母知道。
父母在村里很有人缘,村人都高看他们一眼,于是就常给我揽事儿。后来到我城里的家住了一段,看我焦头烂额地为人办事,有时还要搭上礼品,媳妇也借机告我黑状,说我爱管旁人的闲事不顾家,实质上是侧面敲打他们,那以后他们就收敛了一些。这次就只给计明辉提供了号码,没亲自出马给我派任务。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在计家窝铺这样偏僻的山村,虽然年轻人都跑出去闯世界,仅靠老幼妇孺支撑着半死不活的村子,但祖宗传下来的礼教传统还没抖搂净。政治、经济资源由村干部和有钱的新贵把持着,可族权、伦常权还在家族头面人物手里。其实头面人物是个模糊的概念,在我们村叫“老岗子”,这是个不用票选也不用任命甚至不需要认定的职位,只靠年龄、威望、人缘等因素自然地突显出来并逐渐被大家认可。况且,即使不奢求当“老岗子”,也要在村里混日子嘛,所以积攒人缘终归是乡下人很重要的一件事。
母亲动手揪南瓜秧上谎花的时候我就去了计明辉家。进了明辉家大门,就见明辉他爹坐在老梨树下的荫凉里忙活着,脚边一堆艾蒿,他正用艾蒿拧绳子,艾蒿绳阴干后,可做火绳挂在窗边驱蚊子。我喊了一声:大爷,忙着呢?他抬头见我,笑着站起身,说快进屋、快进屋,并朝屋里喊:明辉,你明越哥来了!
明辉两口子迎出来,看上去俩人变化都不大,只是明辉稍微有点儿佝偻了,訾春颖还那么苗条、漂亮。
来明辉家之前,父亲给我简单介绍了他家的情况:当年明辉大哥确实给訾春颖在研究所找了份工作:看阅览室兼给所领导收拾办公室。可不到半年,明辉大哥就发现她跟行政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关系有点儿暧昧,就果断地把她送回了计家窝铺。第二年又生了孩子,心高气傲的她无奈只好煞下性子,想熬过这两年,孩子大一点儿再想辙。活该她命苦,两年后明辉大哥犯了点儿小错,被贬到工会打闲差,也就断了她进城当白领的念想……明辉的状况也不太好,他本是家里的“老疙瘩”,打小就被娇宠,农活不会做,成家后也随着村里人外出打工。可他没手艺,只能做力工,挣钱少,还累,后来硬缠着大哥不放,大哥才硬着头皮给他找了个轻省的活计,给研究所看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