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2年第04期
栏目:本省作家小辑
太阳还没有露头,露水还在草叶上,黄瘪子就上路了。有点雾气,可能是凌晨起的,黄瘪子心里不痛快,打入秋,这天色都是阴沉沉的,不给人爽快脸面。刚种上麦子,还没有入冬,按说是平静的日子,可是乡里动员土地流转,要把散户土地租赁给种植大户,并美其名曰,规模种植。
黄瘪子准备找王乡长,王乡长是副的,但是副乡长也是乡长,谁让他蹲点北岗村的?蹲点不是跑两趟就能把问题解决好的。黄瘪子此前找过村支书了,村支书是个年轻人,才三十露头,在黄瘪子看来还是嘴上没毛的人,办事不可能那么牢靠。村委会主任也是刚到四十的人,自己当生产队长时候,他们才出生。村支书出世,吃喜面的时候,黄瘪子还摸过他的小鸡鸡呢,就那么丁点家什,现在说话口气大上天了,居然要把全村的土地流转给大麻子。大麻子几年光景,一口气种上三四百亩地,村里外出打工的,前些年抛荒的,留下的地都被大麻子收留去,有人戏称大麻子是土地收留户。免除农业税后,土地成了香饽饽,大麻子每亩地出几百元钱,算作租赁费,外出打工的也乐见其成,想,回来种地吧,舍不得外面闯下的天地。真把地抛了,也有内心丢不下的情结。大麻子滚雪球,土地越滚越多,成了种粮大户,成了“地主”。
黄瘪子看不惯这些,更看不惯大麻子富裕后的一些做派,天天跟支书、村主任黏糊在一起,后来驻点的王乡长也跟大麻子兄弟似的,看了让人难过。
村支书不那么看,说人家大麻子有骨气,有志气,是新时代标兵,不但要大力支持,国家还要给他种地补贴和奖励。嘁,成了“地主”,还要奖励?那不就是让富人更加富裕,穷人更加穷困吗?黄瘪子看不惯,抵制流转他的三亩地。
找村支书、村主任,村支书哈哈大笑,说,瘪子叔,都什么年代啦,你还抱着集体经济葫芦不开瓢。
黄瘪子说,你说什么年代?共产党年代。怎么变,共产党没变吧?俺这个老党员的党票没作废吧?
村支书外号叫闹子,实际叫黄大成,跟黄瘪子是不是一门黄不知道,但是都姓黄,不知道亲疏远近,村支书喜欢喊瘪子叔。闹子说,瘪子叔,你是老党员不假,但是也要与时俱进不是?村里干什么事情你都要拖后腿,还有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吗?
黄瘪子一生的骄傲就是入了党,大集体时代,他不知道得过多少先进称号,优秀共产党员、集体经济带头人、优秀生产模范、突击队标兵等等,黄瘪子把那些证章保存得好好的,用大红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丢失共产党员的先进性,黄瘪子急了,瘪乎乎的嘴唇瞬时乌青起来,结结巴巴说,闹子,就你嘴上没毛的孩子,能这么说你叔?你的任务是带领全村人致富,不是大麻子一个人富裕,别忘记了共产党人终极目标是让所有人都富裕起来。
闹子只摇头,说,瘪子叔,俺算怕你啦,当今什么政策到你这里都是瘪子。
黄瘪子还是不依不饶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既然你说得那么有道理,为什么说服不了俺呢?
闹子说,谁能说服你?除非过去的公社书记。
黄瘪子看闹子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生气了,说,你以为俺就是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俺心里明白着呢,你们这叫扶植地主,叫忘本,忘记大麻子爷爷奶奶怎么剥削你们的。
闹子知道黄瘪子又是那一套,不想理他,便说,爱咋咋的,反正俺跟你瘪子叔说不到一块呢。
黄瘪子知道闹子不待见自己,心里气也没办法,人家再年轻也是村支书,是一个村的头头,不待见也得忍着。
黄瘪子又找村委会主任,村主任稳重得多,说话是慢腔调,听了黄瘪子的陈述,村主任清了清嗓子说,瘪子叔,俺是听着你哨子长大的人,小时候你那哨子真叫一绝,就是普普通通的哨子,你居然能吹得那么透天嘹亮。不但大人怕,俺们小屁孩也怕。那时候人们都说,老兵怕号子,社员怕哨子。你哨声一响,整个生产队就沸腾起来啦。村主任跟黄瘪子一个队,属于北岗村油坊队,但他不姓黄,跟大麻子一个姓,姓达。达麻子被人慢慢喊成大麻子,达主任没有被喊成大主任,达主任没有外号,与他低调做人,严谨做事有关,他说什么都与人为善,从对方角度考虑问题,所以大家都感到达主任温善。但是跟他处久了,又感到他身上缺乏闹子那种大刀阔斧的闯劲,少了些哥们义气,他的温善就被人误解成狡诈,不实诚。
黄瘪子知道达主任不理事,但人家既然是主任,就得跟他说,否则自己越过村主任直接到乡上说事,就是不讲党员纪律性。
黄瘪子喜欢别人说起他吹哨子,前些年走到哪儿把哨子带到哪儿。那是铝合金哨子,那个时代塑料哨子居多,舍得买铝合金的少。哨子很多年了除去光泽度差了些,其他都还好,吹出的哨音还有当初的味道。但是近几年,黄瘪子怕人们说起那把哨子,仿佛哨子与他的顽固不化划成等号,说他那么重视哨子,就是重视大集体时代的风光,抵制当今政策,不能与时俱进。黄瘪子就把哨子藏在了箱底,也把一腔激情藏匿在暗处,整天郁郁寡欢的。
达主任敷衍黄瘪子说些话,黄瘪子说要到乡上说事的时候,达主任说,不要到处说啦,你也上了岁数,三亩寡地,能给你带来什么?给大麻子,每年还有租金,想做活,还可以到大麻子地里忙乎,还发工资,何乐而不为呢?
黄瘪子不爱听达主任这么说话,自己父辈们过去就给达家打长工,大集体年代天天斗地主,到头来自己老了还要把承包地拱手送给达家,给他打工?
达主任知道黄瘪子脾气,也知道黄瘪子心思,所以跟着黄瘪子一起生气与叹息,然后黄瘪子看见日头落进西边地里,就回家坐在床上想心思。
想了一夜,还是决定到乡里说事。
但是黄瘪子不想越级,他先找王乡长,王乡长支持的事情,想改变就得从他开始。
这么想着,脚步就快,村里离乡里十几里路呢,好在现在村村通水泥路,走起路来不需要看路了,不耽误想心思。
天渐渐亮透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也有手扶拖拉机等在田里路上跑着,还有人家麦子没有种上,刚翻过的稻茬田,还能闻到浓重的泥土气息。黄瘪子解开茄克衫,露出毛线衣,那是他最喜欢的衣服,每每穿上它都能感觉到自己更加年轻,更加富有朝气,虽说七十好几啦,但是怎么都感到浑身力气滋滋直冒,走起路来还能带动风响。别人说起黄瘪子好身板都会翘起大拇指,然后嘿嘿笑着说,黄瘪子的好身板不是常人所能拥有的,那是多年积攒的精华呢。
黄瘪子知道人家说话的意思,那点鬼心思不需要多说,黄瘪子已经习惯别人那么讥讽他甚至诋毁他,他有自己的主张,人一旦拥有自己的主见,就不怕外界的风霜。
黄瘪子赶到乡政府时,头上冒出汗,太阳总算露了个阴阳脸,乡上还没有人上班。黄瘪子就找到一家油条摊子,买两根油条,喝着绿豆汤,调理周正气息,想,这个理怎么都得给扳直喽。想到这,嘴角就慢慢拢起笑意。
那时候街上似乎真正活跃起来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黄瘪子的笑意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