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乡长没有想到黄瘪子会赶到乡里跟他说事,王乡长解释政策,说流转土地,是大势所趋,是节约成本,集约经营,也是腾出更多的劳动力发展其他生产。社会在进步,事物在发展,人不能老沉浸在过去。
王乡长说的都在政策层面上,很有道理,但是王乡长忽略了他面对的是黄瘪子。黄瘪子说,王乡长你们都有知识有水平,但是起码忽视了一点,你们知道大麻子家的来龙去脉吗?
王乡长说,那很重要吗?
黄瘪子很委屈,一个乡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能不重要呢。大麻子家过去良田万顷,有马行十里地不吃外姓草之说。解放后一直是批斗的对象,现在这么替大麻子流转土地,不就是帮地主阶级的忙,替他复辟?
王乡长没有想到这么多事,现在哪有阶级之分,大家都是农民,都是小人物,都是一个阶层,大麻子祖上也是靠勤俭持家,历史原由不好评说,起码达家没有民愤,到了大麻子这辈,人家靠种地起家,没有贪占别人一分一毫,怎么就是扶植地主经济呢?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但是黄瘪子却不那么认为,黄瘪子说,扶植大麻子,很不妥贴,这么下去,大麻子会更加富裕,而穷困的人家会更加穷困。
王乡长说,大麻子富裕了,可以带动一方群众致富嘛。譬如你那三亩地只能养活你自己,你能致富?但是你流转给大麻子,你种地收入不减少,可以到他家干活,还发工资,收入明显多出你自己种植的嘛?更为主要的,通过规模种植可以逐渐实现农业产业化,引进农业加工项目,带动更多的农民致富。这么好的事情,怎么是扶植地主经济呢?
黄瘪子说,说来说去,最后富裕的是谁?是他大麻子。大麻子是谁?是一直梦想实现祖业的地主羔子。过去北岗人都给大麻子祖上打长工,现在还去帮工,作为老党员,俺感到心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王乡长被黄瘪子磨叽急了,不得已拿出党章,党章还说,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任务,是进一步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逐步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逐步消灭贫穷,达到共同富裕呢,你学过新党章吗?作为一名老党员,就要听党组织的话,怎么能变成群众的尾巴呢?
黄瘪子说,你说的俺都懂,这是大道理,俺就要提醒,各地情况千差万别,对待别的情况可能那是对的,但是对待大麻子动机,你们不能不防?
王乡长没有想到黄瘪子是这么个人,过去人们说起黄瘪子都是讥笑的神色,今天他算领教一个死脑筋的牛劲,他只好苦笑着对黄瘪子说,老人家,你的担心很有必要,党睁着眼睛呢,不会让坏人钻党的空子。
这是明显属于敷衍话,但是黄瘪子这才长舒一口气说,王乡长这么说,俺就放心啦。俺讲组织程序,跟王乡长说下,说着话又捏着茄克衫衣角语气加重提醒似的说,王乡长,可要当回事,一定要警惕呀。
王乡长看到黄瘪子的严肃劲,无奈说,知道啦。
黄瘪子听这个年轻乡长的话,感到有点不踏实,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当真对待。等黄瘪子离开王乡长办公地点时候,有人问王乡长怎么啦?王乡长说,遇到一个讲党性的老党员啦。
那人嘿嘿笑,王乡长也笑。
黄瘪子听到王乡长评价他是讲党性的老党员,很高兴。但是听到两个人笑,又感到不满意,那笑是什么意思呢?
黄瘪子跑了一个多小时就为了找王乡长说那些话,王乡长那么意味深长地笑,什么意思呢?回程路上,黄瘪子都在想,这么严肃的事情还值得笑?又想,这么年轻的人当领导,让人不踏实呢。
回到村里太阳就当头了,不是艳阳,阳光不温不火的样子,草上的露水完了,草还青绿,但是缺乏青翠四溢的娇嫩,有点老气横秋,黄瘪子踏上青草,刚走到田头,就看到大麻子娘。
大麻子娘跟黄瘪子岁数不相上下,都是三十年代末人,五十年代时候,大麻子娘嫁给大麻子爹,大麻子娘是贫农成分,一个贫农孩子怎么嫁给地主家当媳妇?黄瘪子想不通,据说娘老子过去受过大麻子爷爷恩惠,所以报答大麻子家来了。大麻子爹是灾年饿死的,留下大麻子和他娘,娘俩凄惶度日。集体经济时代,黄瘪子当队长,对大麻子娘另眼相看,跟大家一样,达家嫂子叫得鲜甜。油坊队人都怕黄瘪子的哨子,所以庄稼什么长得比别的队好,工分值也比别的队高。
队里人都服气黄瘪子,尤其达家嫂子。
本来讲阶级斗争年代,油坊队也要挖掘出更多的需要教育和改造的人,自然挖掘到达家嫂子。达家享过福的人都死了,只留下一个贫农成分的地主儿媳妇和小地主羔子,孩子小,只有批斗达家嫂子,谁让她为了报恩嫁给地主家的?
黄瘪子对达家嫂子阶级性质还是区分的清楚的,达家男丁还是个屁孩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就是达家祖上再有罪恶,也不能对一个无辜孩子怎么的。留下的儿媳妇还是贫农成分,根子是红的。但是贫农成分主动嫁给地主家,没有阶级立场,也是需要改造的人,于是生产队开社员会的时候总要把达家嫂子拉出来批斗一番。
上面催得急,拉达家嫂子出来也是应付差事,都是形式主义,说达家过去怎么剥削贫下中农,怎么鱼肉乡里,都是概念性的,大家说不出达家祖上更多的罪恶。对达家嫂子更说不出子丑寅卯,何况达家嫂子自己都不清楚达家过去的历史呢?批斗往往都是雨过地皮湿。为此,黄瘪子被大队喇叭点名批评,说黄瘪子包庇地主阶级,犯右倾主义错误。黄瘪子赶到大队,跟革委会主任争论,达家留下的人没有享受过旧社会的生活,狠狠批斗就是不讲政策,左倾。革委会主任说,全大队就达家是个大地主,享福的都死了,达家嫂子就是代言人。不但要批,还要作为典型,在全大队批斗。
黄瘪子只好服从革委会决定,但是他内心感到达家嫂子受到不公正待遇。
当达家嫂子被拉到大队批斗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进行安慰。有次黄瘪子到了达家嫂子家里,很痛心说,要知道今天,干嘛嫁到达家?一个贫农的女儿活生生跳进火坑?
达家嫂子泪水淋淋,不多说什么,感谢黄瘪子的情谊都在眼泪里。要知道那时候能得到黄瘪子的安慰意味着什么,因此达家嫂子从那一刻开始对黄瘪子充满无限感激。
那种感激经过时间的发酵,就变成一种情感。
但是黄瘪子不理会达家嫂子每次抛过来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始终保持距离。
黄瘪子本来也是苦命人,爹娘过去给达家打长工,刚解放就走了,是叔叔领养大的。等到成亲的年纪,叔叔怕花钱,没有给他张罗婚事。附近的都知道黄瘪子身世,也没有人提亲。当油坊生产队长的时候,过了年龄,没有合适姑娘。有个别寡妇娘们,黄瘪子又看不中,始终没有找到女人。这是黄瘪子的悲哀,也是他把所有精力奉献给生产队集体经济的直接原因。社员喜欢玩笑说,幸亏黄瘪子没有结婚,否则哪能把时间与精力都给了生产队的田田块块、沟塘堰坝呢?但是也有人认为黄瘪子跟达家嫂子真是天作一对,怎么就一直别别扭扭的呢?
传言到了达家嫂子和黄瘪子的耳朵,达家嫂子倒是期望黄瘪子能够接纳他们娘俩。黄瘪子也不是没有动心,按说达家嫂子不但善良,庄稼农活、针头线脑、缝补浆洗都是一等一地好,本人成分也不错,问题还是出在达家嫂子嫁错了人,毕竟属于地主家儿媳妇,怎么能娶达家寡妇当老婆呢?黄瘪子本来原则性就强,遇到这等问题,绝对是滴水不透的。
大家惋惜,达家嫂子也感到痛心。
达家嫂子在等黄瘪子回来,她一早就知道黄瘪子到了乡里。
黄瘪子看见达家嫂子等着他,就抄小路往家赶,装作没有看见达家嫂子,达家嫂子就喊,呃,干嘛躲着俺?等你大半天啦。
黄瘪子不情愿扭回头,看着达家嫂子。
达家嫂子今天穿的很好看,大麻子发家了,达家嫂子穿着就讲究起来了,暗红的薄袄子,直筒裤,外加黑色皮鞋,使达家嫂子显得年轻,更看不出农村人的影子。
达家嫂子说,知道你到乡里说大麻子事情,俺不生气呢!
黄瘪子知道达家嫂子一直无原则对自己好,听到达家嫂子那么说,就叹息,说大麻子还想复古,重振祖业,野心大着呢。
达家嫂子说,俺的话他也听不进去,本来种几百亩地,够折腾人,还要那么多地干嘛?
黄瘪子知道达家嫂子不像她儿子,达家嫂子骨子里还有朴素情感,毕竟是贫农后代呀。而大麻子不同,骨子里本来就有地主阶级的遗传的品性,白天夜里想着变天呢。
黄瘪子把达家嫂子对他无原则情感,总是坚持自己的判断,坚决认为不是男欢女爱的那种,是一个年代留下的阶级感情和相互的理解。很多人对黄瘪子几十年不能修正自己,感到可笑,甚至感到悲哀。但是黄瘪子坚持故我,对待旧人旧事,百倍留恋,态度虔诚。包产到户,生产队的社房成了无人管的房子,每到春秋两季,黄瘪子自己掏钱去维修,他说,那是大生产队的最后一点念想。最后社房倒在一场雪里,黄瘪子坐在雪地里哭了,很多天精神不振。分到户的大牯牛,就是角很大,力气吓人的大牯牛,在农机具的冲击下,失去最后的价值,农户要把大牯牛杀了吃肉。黄瘪子多出市场价一百多元把大牯牛买到家里,黄瘪子对大牯牛的疼爱,超越任何人,一度把大牯牛当成自己的亲人。自己没有吃的可以,但是大牯牛不能冻着、饿着,冬天跟大牯牛一个屋里住,夏天给大牯牛扇蒲扇,地里活也不让大牯牛干,人们都说黄瘪子把大牯牛当成老上人了。大牯牛寿终正寝,挣扎着流出最后的感恩泪水,黄瘪子开始号啕大哭。大牯牛咽气后,黄瘪子就在自己三亩地里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用板车把大牯牛拉到坑里,黄瘪子边拉边哭,说,不该走的,干嘛走得这么急?知道你心里难受,俺也心里难受,谁让俺们都被人抛弃了呢。听到黄瘪子哭着拉着大牯牛,别人不但不帮忙,还嗤嗤傻笑。说,牛老死了,不吃牛肉,还拉到地里埋上,搞安葬仪式,简直就是神经病。黄瘪子不看别人一眼,只顾拉牛,那么大的牛,一个板车都装不下,却硬生生被他拉到地里,送进坑里。然后边填土边祷告,大牯牛,你走好,别人可以忘记你的恩德,俺黄瘪子不会。你在九泉等俺,他年之日,让俺们还一起做伴。大家都感到黄瘪子脑子出了毛病,黄瘪子愤怒情绪四处蔓延说,俺脑子有毛病?你们才有毛病。你们知道大牯牛为全队做了多大的贡献吗?你们难道都忘啦?埋葬了大牯牛后,黄瘪子萎靡很长时间。
这一切都牵动着达家嫂子,她理解黄瘪子内心世界,陪着黄瘪子叹息。
达家嫂子看黄瘪子无精打采样子,就说,不要太操心啦,本来这些事情就不是事情,你不想流转三亩地,俺就让大麻子给你留下,不能为此伤了身体。
黄瘪子不知道怎么跟达家嫂子说话,就达家嫂子来说,还要她怎么做?自己穿的毛线衣还是她织的,但是关心归关心,对待大麻子的野心,他还要坚决抵制,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黄瘪子看了几眼达家嫂子,然后说,你不要怪俺,俺脑子有没有毛病你清楚。你想想现在人怎么这么自私自利,哪有集体时代的一点印迹?就说你家大麻子,赶上好政策,有些家业就可以啦,干嘛还那么贪婪?否则,祖上的昨天就是他今后的影子。看着达家嫂子认真在听,黄瘪子接着说,达家祖上不是风光一场吗?到头来给你们带来了多少折磨?你能保证今后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既然是社会主义,就不会允许地主翻身的,你忍心你的后代还遭你们昨天的罪?
达家嫂子没有想到这些,她坚信黄瘪子不是坏人,更不是精神出毛病的人,她理解黄瘪子超越任何人,为此大麻子对娘很有意见,感到娘没有原则,没有尊严。他对娘说,干嘛对瘪子叔那么好,让人说三道四?
达家嫂子说,娘不傻,拉扯你长大,一辈子就讲一个做人,娘没有玷污达家名分。
大麻子摇头,儿媳妇也摇头,连上学的孙子、孙女都摇头。
达家嫂子态度坚定,说,你们可以误解俺,但是俺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不可能真正理解俺们那个年代走来人的心思。
大麻子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娘。
这些情况达家嫂子不会对黄瘪子说,达家嫂子等待黄瘪子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叮嘱下,猪替他黄瘪子喂好了,也劝好了大麻子,不会流转他的三亩地了。
但是真的见面,看黄瘪子情绪不好,还没有说道清楚,就说,你回去休息休息吧,毕竟跑了半天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