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姨夫来了。
方开文的姨夫在农贸市场入口处设摊修理手表。他原先是县百货公司五金钟表柜台的营业员。由于喜好钟表行当,自学精通了钟表原理,自然也就会修理手表了。他比方开文早三年离开百货公司,如今早已占据了“三尺”谋生的摊位,靠修表挣来的钱养活一家五六口,供三个孩子上学。
方开文从小就没了母亲,人常说“姨姨怀里闻娘香”,她小时候大多数时光都是在姨姨家度过的,方开文从小生就得顺眉顺眼,甜言软语的会说话,再加上姨姨跟她本是连着骨肉血缘的,所以,不仅在姨姨怀里闻到了娘香,还在姨夫身边感到了父爱,姨夫看她也像亲生的女儿一样。
姨夫进门就说:开文,睡着干什么?起来!起来给姨夫熬绿豆米汤去,姨夫大半辈子了,就好这一口。方开文听姨夫跟她要吃喝,也就尽着力气从炕上爬起,身子虽说有些软绵绵的,头也晕晕乎乎的一时确定不了方向,可那灰气却也仿佛被姨夫的话荡去了一些。姨夫喝着绿豆米汤说,开文,你也来它两碗。哎呀,人家当官的有钱的人都喝什么五粮液、茅台,那是喝排场哩;我喝这绿豆米汤是调养身子做活过光景哩。喝上两碗绿豆米汤,出去跳弹那么几下子,浑身从里到外都是顺溜的,娃娃,不信,你尽管试试。姨夫又舀了一碗绿豆米汤,先不急着喝,用筷子搅着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能让气憋死,更不能自己把自己憋死!他老孙,老孙是个——姨夫想说老孙是个裤裆里的球,又觉得当着方开文这么骂不合适,就稍微停了一下说:老孙是个屁,我放出来的屁!他敢踢踏你,你就不敢踢踏他?他敢骂你,你就不敢骂他?娃娃,在社会上混事,可不比咱们以前在单位里,在单位里有制度捆扎着,有领导调停着,还有工资压着。在社会上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社会上的人都是属狗的,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了,他就往后退了,要不,怎么也得让一让了,说不定还会给你摇摇尾巴溜达你哩。不要哭,眼泪只有你的娘老子亲人见了才会觉得惜惶,让欺负你的人见了,他就觉得你是松包,会往死地整你;不要怕,欺负你的人是一堆干柴点着的火,你一怕,就成了风,你这风就会把那火煽得更旺。像咱们这些从单位里走出来工人,光有志气力气不行,还缺一项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匪气。用匪气去对付那些有匪气的人,就像老孙那号的。要在这街面上立住脚,首先就要打场子。娃娃:打——场——子!你懂不?
姨夫的一席话,让方开文如醍醐灌顶,从此,“打场子”这一概念在方开文的意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姨夫走后,方开文一遍遍地回味着姨夫关于打场子的话,她对姨夫的社会经验是深信不疑的,可是,她还是有许多朦胧模糊的疑问解不开。
方开文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听话、乖巧、温顺的人。小时候上学,老师教育不要迟到,迟到了不是好学生。她总是老早背着书包到学校里去,即使门不开,在教室门口等着,被风吹、被毒太阳晒,也从没觉得自己来得太早有什么不应该。老师说,同学之间要相互团结,不能打架斗殴。即使有个别同学骂她是“没娘娃娃”,或者动手打了她,她也绝不肯还手的,顶多也就是躲到墙脚哭一哭了事。她心中建立了一个信念,打骂人的学生不是好学生。老师还说: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出息。她就认认真真地学习,只是由于自己生性反应迟钝,比如说这样的数学题:有两个同样的杯子,一个装满牛奶,一个装满开水,把牛奶喝去四分之三杯,再把水喝剩五分之一杯,然后把剩下的牛奶和水归并到一个杯子里,问杯子是满还是不满?问混合起来的水奶是奶多还是水多?方开文就弄不懂,只好回家请教姨夫。
姨夫自然算不得好家长,在这方面连一般的家长都算不上,本来稍微动一下脑筋就能弄懂的问题,他总是不按老师的思路走。他说:你们老师也真是吃饱了撑的,那牛奶和水,不都是喝的东西吗?你先一口气把牛奶喝完,要是觉得渴,就把那杯水也喝了,要是不渴了,就不喝水了,要么就少喝一点,奶贵水不值钱,知道这点就行了。方开文在姨夫那里得到的是生活经验,而不是数学分析思路,自然数学就不开窍,考试成绩不高。像方开文这样的学生,数学学得不好,你就是再努力,再遵守纪律,在老师眼里也算不得好学生。参加考试什么的也不会榜上有名。还好方开文是非农业户口,毕业时可以以城镇青年的名义招工,才有了电影公司的工作。
在学校里,老师一再教导,不要打人,不要滋事生非,要懂文明、讲礼貌,那为什么社会上总是那些打人、骂人的人吃得开呢?
方开文想来想去,对这档子事越想越糊涂,她就索性不想了,她现在觉得想那些事都是扯淡,你说就是想清楚了又如何?有人给你安排工作么?有人给你发工资么?眼下还是在这县城的一隅找个能容下自己和冰棍箱子的地方,赚几个钱养活自己和娃娃要紧。
她又一次在街上转悠着看,街道不太长,巷子口却不少,而每一个巷子口又都有两三个卖冰棍的,唯独这政府大院和文化馆之间的巷子口只有老孙一个人卖。遇上幼儿园放学和中学小学放学,老孙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生意自然是不错了。方开文心中决定,还是要到政府大院和文化馆之间的这个巷子口卖。
老孙满以为方开文不会再来了,这天看到她又来了,心里想这女子怎么她妈的就不长个记性?我老孙要是能容人的话,还能一个人在这个红火的巷子口卖冰棍长达五年?
呸,狗日的!
呸,婊子养的!
这回老孙懒得用笤帚扫了,光吐着唾沫骂。
方开文的心就呯呯跳起来,手也有一些抖了,她想起姨夫那关于“打场子”的教导,心里才慢慢地平静了,人也镇定了一些。人一镇定,就能生出一些胆量来。
呸,狗——日——的!
呸,婊——子——养的!
方开文仿佛是学老孙骂人,却又学得那么没底气,声音飘飘的、颤颤的。
老孙扑过来,指着方开文的鼻子问:你骂谁?!
方开文说你刚才要是骂我,我现在骂的就是你。
老孙说我骂你。
方开文也说我骂你。
老孙说你嫩娃娃想跟老子打架哩?
方开文说龟老汉——想跟老娘——打架哩?
老孙想过去掀方开文的冰棍箱子,方开文就眼疾手快地抱住老孙的腿,老孙扬手打方开文,方开文就咬老孙的腿。
两人打成一圪塔时,不知一下子从哪里冒出了许许多多的闲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不多时,公安就来了。
经过正面教育反面教育,方开文终于和老孙一起相安无事地在这巷子口卖冰棍了。在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子里,方开文不知道自己今后炼摊的道路还会充满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