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住宿后,妙则宽洗了澡,重新打理一番,又像教授了。巴城比过去大了多少,他不清楚。上中学时,穿着母亲做的布鞋,父亲将他送进了城。他借宿在姨妈家,姨妈家住在巴城西小什字旁边的仓巷,整个中学阶段,他的身影便一直在西小什字晃荡,记忆也如风铃一样挂在西小什字的四个角上:东北为钉鞋铺,门是老式木板活动门,一个姓董的锥鞋师傅缩在铺门一角,有取鞋的来了,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收了钱,仍旧低头绱鞋。他是个瘸子,女人是个麻子,身材高大,这一对组合在巴城人的眼中很般配。无所事事的小孩总爱凑在钉鞋铺门前,看着董师傅飞针走线,数着他女人脸上的麻子,争论董师傅绱过的鞋底的针孔和女人脸上的麻子哪个大。董师傅只是笑,麻脸女人听一帮小家伙越说越走调,提起废轮胎砸过去,小孩们一惊而散,麻脸女人和董师傅都笑起来;东南的铺面叫新铺子,大约是新翻修的,里面卖百货,最主要的还是本地产的酱油和醋。一进铺子,那种混合了各种味道的气味,往往挑逗着人的鼻子,让人温暖不已。打醋和酱油要排队,妙则宽最喜欢看的是那位卖醋和酱油的姑娘,穿着蓝大褂,一手推缸盖,一手拎着或半斤或一斤的铁提子,熟练地倒腾着酱油和醋。那时各户人家打醋和酱油的工具不是玻璃瓶就是瓷坛子,一个个很生活地在人们手中传递。常常的情形是,好不容易排队排到盛醋和酱油的缸前,穿蓝大褂的姑娘将提子一丢,缸盖一扣:“没了,明天再来吧!”等的人噢一声,拎了瓶子出门,妙则宽仍眼巴巴地瞅着,穿蓝大褂的姑娘乐了:“谁家的傻小子,看我能看出酱油。”她推开缸盖,把提子伸进缸中搅搅:“真没了。”便到栏柜后面去了。
西北角是压面铺。妙则宽去得最勤的就是这里,承担此任,是因为一周要压一次钢丝面。这种面由熟面压制,硬如钢丝,黄灿灿的,嚼在嘴里余味十足,是解馋和抗饿的好东西。打酱油和醋是人排队,压面是盆子排队,放下盆子,拿了号码牌只管去逛街。一场猴戏看完,到压面铺先看自家的面是否压好,若面已压好,交了号码牌和钱,端了盆走人。若压的是钢丝面,回家的路就长,如果压的是其他面,走路的脚步就快,要赶在姨妈下班前回到家,要不然少不了挨一顿骂。
西南是一座二层楼。底层是照相馆。那个年代,照相是件令人骄傲和奢侈的事情。稍微有条件的人家,都有一个相框,里面装了家里人各种姿态的照片,人们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品评相框里的照片,当工人的姑娘和当兵的小伙的照片最能令人们热议。二楼似乎很大很神秘,没大人的许可,不能随便上去。小孩们不明白,母亲究竟怕的是什么。这座楼是原西北军阀马步芳之兄马步青驻守巴城时开的窑子店。窑子是什么?大人们惯常的回答是婊子住的地方,婊子是什么?坏女人,不正经的女人。大人的掩饰刺激着小孩的好奇心。攻守同盟后,轮流进去,窜到二楼,找不到一点坏女人的感觉,只是觉得屋子很怪,阁子不大,幽暗,木地板,里面的住户很有派头。后来妙则宽跟了班上的同学上去,轻松地逛了一圈。这位同学的父亲是商业局的领导,住着三大间房子。同学的母亲多次让他的丈夫调换房子,丈夫就是不理。他们便离婚了。那位同学很忧伤地对妙则宽讲,我说花生是结在树上的挨了父亲的打,这我认了。但我确实想不通母亲为何骂我也是下流坯子。
街上的饭店关门歇业,大多饭店已贴了春联。这些饭店都是外地人开的。妙则宽小时候,饭店到大年三十下午六时才歇业。现在,人们随意多了,即便是贴对联,也破了规矩。设若在二十年前,谁敢在大年三十前贴对子,那是犯大忌的。
泡了一包方便面后,妙则宽靠在床头看那幅挂在墙上的裸体挂画。
敲门声很有节奏,妙则宽打开门。来人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我是王庄的村支部书记赵格午。格,格式的格。午,中午的午。欢迎妙教授。亲不亲,故乡人。巴子营的王扁头有些过分,妙教授十年回一趟家,怎么能让你住在冷清的宾馆里。这是巴城有名的熟食,王家的腊肉赵家的鸡。”妙则宽笑了,招呼赵格午坐。赵格午弹弹椅背:“今年打春牛和往年不同。哪个村的春牛打得好,哪个村要被评为‘非遗村’。教授是自家人,多费心。王庄没别的优势,出了八个正县级和二十一个副县级领导,教授有啥事,只管说。”
赵格午告辞后,妙则宽打开了食品袋,他的鼻子痒痒的,直奔那种久违了的味道而去。他撕了一条鸡腿,塞了满嘴,双手的油渍欲滴,啃完鸡腿,妙则宽伸出舌头舔了手上的油渍,满身惬意。
擂门的声音让妙则宽有点心悸。
“妙教授,我不是打劫的,我是泥头沟的村长土富来。”
门还未全部打开,土富来便挤了进来。
“打搅打搅,不知道妙教授是不是抽烟喝酒,我提了点烟酒,你先凑合一下。大年初三,我雇轿子来抬你。”
见跟来的两个人站在房中,土富来把手一挥:“出去,在下面等。”两个人便转身出门。
“把门关上,你们以为这是你们家,出门一抬屁股就走人。农村人,教授别怪。我是屠汉出门,说话直,教授多担待。有肉无酒,没啥趣味。教授不会忘记巴城的说道吧!‘巴城人生得怪,喝酒不下菜。’那是过去的老黄历,现在早变了。”
土富来打开五粮液酒瓶:“是不是真酒,我管不了,但我的心意是真的。喝。”
妙则宽推辞道:“我不会喝酒。”
土富来笑了:“教授不喝酒是不是嫌我土。我就是个土锤。明说了,我干了二十多年屠汉,巴子营镇人都把我叫土屠汉。他妈的,现在妓女都成了性工作者,我怎么还脱不了屠汉这层皮,一气之下,我在两委换届时弄了个村长。这下好了,你想,只要我当一届主任,我就挣下主任这个封号了。屠汉换成了主任,叫起来心里舒服呢!就凭这,我得为大家多做点事。你是巴子营村人,我不说巴子营村人什么。赵格午仗着王庄当领导的多,很张狂。我弄不明白真正的‘非遗’是啥,我就想争口气,只要你妙教授能主持公道,我有的是办法。”
妙则宽喝了一口水,换了频道。
“教授累了。不打搅你了。反正正月初三后我会缠着你的。”土富来把一个信封拍在桌上,“没啥东西,表示点心意。”便挥手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