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4年第06期
栏目:看·短篇
架好故障的山地自行车,踏着弥漫的雾气,走上矮坡顶端那座大宅台阶的瞬间,他仿佛被某种预感猛然攫紧,敲门的动作蓦地僵住了。
然而沉重的大门却并未紧闭,门缝间倏地探出一张绢偶人的面孔,那皮肤苍白得犹如细腻而脆弱的茧纸。
“顾教授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啦,还担心雾起了你能不能找到这里呢。对了,我就是给你发邮件的徐以绚!”
“绢偶人”一见他,便发出欢快的少年声音,赶忙跨过高高的门槛,上来握手致意。他收回手避开对方的热情,稍稍触碰到的指尖冰凉得异样。
“你认错人了,有扳手吗?”不想在这里多纠缠,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刚走到附近,他就被突如其来的浓雾遮蔽了视线,不留神一头栽进路边的泥塘,还好反应及时,没在这数九寒天里洗个冷水澡,但山地车的前轮已经歪掉,更糟糕的是工具包像被浊水吞噬一样,怎么也找不到了。
可那“绢偶人”徐以绚的注意力,却早被装备齐全的山地车吸引过去:“我长大了也要做民俗学教授,户外骑行去田野调查多酷啊!可姐姐一定会反对的,其实我的病早就没事了……”
“你认错人了。”对这个自说自话的家伙,他忍无可忍地提高声调,“我不是什么顾教授,也不是来做田野调查的,我只是路过这里,想借个扳手修车。”
“你不是香川大学社会学院民俗学专业的顾言俞副教授?”以绚一口气报出长串头衔,语气微微有些惊讶,“那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他尽可能扼要地解释:“我的车子坏了,雾里什么都看不见,听见这里热闹就过来了。”
“热闹?”以绚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又狐疑地将视线转向山地车,当看到手工铸刻的名牌时,他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天……驷’?你叫‘天驷’?”
不是“天驷”,这应该是“天马四”三个字:“天马”是一个小众的山地车品牌,“四”则是型号。还是第一次有人把这三个字认成如此冷僻的名字呢。可他完全不想纠正,只是顺口应道:“是啊是啊,说起来你家没扳手吗?”
“你真的叫天驷?”以绚一下子激动起来,“那你就是我们徐家的吉星啦!”
完全无法交流。这孩子当真有病,十有八九是在脑子里。“天驷”决定尽快离开这不知所谓的地方,可是回头看去……
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几乎怀疑自己走到了世界尽头——
浓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原以为天早就黑了,然而此刻却见半轮硕大的夕阳依然悬挂在天边,像一只充血的眼睛,别有用心地静静窥视着这个世界。
落日前方,地平线处,摩天楼群的铅灰剪影如同一堆细小的模型,轮廓纤毫入微——视野分明好得不能再好,但就在眼前方圆数里的范围内,却是一片混沌的烟霭之海,座座古旧农舍浸泡在白雾中,人字屋脊的顶端隐约冒出“海面”外,如同暗礁罗列。
这片雾实在蹊跷,充其量也就两米多高,刚好可以彻底遮蔽行人的视线。若非这座大宅刚好建在村落的制高点上,还不能把这怪雾全景一览无余。
濛濛白汽恍若潮汐般,一波一波荡漾到天驷的脚下,舔舐着大宅的门阶。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恍惚,只觉得自己站立之处并非坡顶,而是面临寂静湖水的码头,村人鸡犬尚做着长梦,便已被浓浊的沧波彻底淹没……
“蔟雾起,天驷来,真是个好兆头……”不知为何,以绚格外欢欣鼓舞,叨念着不知所谓的句子。
然而,一声幽婉的冷笑随之响起,又溶散在寒冬的风里。
天驷猛地回过头,激烈的动作把以绚吓了一跳。他四下张望却一无所见,不由得低声自语道:“是……女人吗?”
“女人……”以绚突然变了脸色,刚想追问,却惊愕地指着眼前的浓雾。
雾气中有什么在蠢动!随着距离不断逼近,怪异的轮廓一点点地清晰起来:粗壮矮笨的身体顶着硕大的头颅,划开雾膜笔直而僵硬地滑行过来……
天驷本能地挡在少年前面,却在看清来客的瞬间哑然失笑——
那是个身材中等的男子,他穿着厚重的羽绒大衣,层层叠叠的羊毛围巾裹住脑袋,只剩下一副金丝眼镜,整个人几乎像只棉墩子。冷不丁撞见天驷,他也大吃一惊,半晌才开口:“你……你是徐以绚?你不是才上初二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我,我才是!”以绚忙从天驷身后探出头来,“这回准是顾教授没错了!我就是徐以绚,这位是天驷,是我们家的吉星。”
顾教授边和以绚打招呼,边哆嗦着解开围巾,露出白皙斯文的面孔,是那种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年轻知识分子模样。
听到“吉星”二字,顾教授迷惑地瞥了天驷一眼——这“吉星”一身冲锋衣,身材线条精悍而富有弹性,皮肤已晒得黝黑,却又感觉不到野外阳光的温度,仿佛身体某处沉淀着一块冰似的,这可能是因为他那双细长的凤眼总是带着旁观者冷漠神情的缘故吧。
天驷连忙撇清:“我只是路过这里,车子坏了想借扳手。”
“听口音,你也是香川人?”顾教授意识到自己的眼光有些失礼,连忙寒暄着,双手递上名片。
“是啊。我也有亲戚在香大的。”天驷接过名片,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上面的名字,又瞧了瞧顾教授本人,随即收好,推起车就要走。
“你去哪儿?”顾教授急忙叫住他。
“我去下一家看……”
“附近根本没有人家哟!”以绚轻快地打断,“而且也不会有扳手这种工具——这村子是蚕房的聚落,不到蚕时不会有人,现在古法养蚕已经衰落,大部分蚕房都荒废啦,能坚持到今天的就只有我们徐家蚕房。”
顾教授也点了点头:“这里虽然离香川城不远,但周围都是湖沼河塘,荒无人烟的,连电都不通。雾这么大,一会儿天就黑透了,你走夜路太危……”
“没关系。西藏无人区,比这难一百倍的路我也走过。”天驷固执地推起坏车。
以绚的语调突然有些焦躁:“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里比无人区更可怕吗?”
天驷的背影滞了一滞,仿佛听见了什么,他轻轻抬手遮住了耳廓,良久之后才回答:“太吵了……”
伴着话音,雾中陡然亮起一对金黄的眼瞳,刺耳的咆哮轰鸣极速迫近——有什么冲上矮坡,直奔徐家蚕房而来!
天驷撂开车子飞身跃开,顾教授急忙闪避,才没有被撞到,回头看去,一辆面包车横冲直撞,直抵大宅门前。
尚未停稳车上就腾地跳下一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劈手抓住天驷:“我不管你是哪门子教授,我们徐家的事情,外人敢插手?”
“住手!他不是顾教授!”以绚惊呼着连忙扑上来,却被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中:“徐以绚,你小子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啊!”
却听一声尖叫,窈窕的身影疾冲下车,一把抱住以绚:“赵宗方,你是怎么做姐夫的?你怎么可以打他,他是病人啊!”
那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有着和以绚非常相像的,绢偶人似的容貌,一看就是姐弟。但她的长眉却生得不同,纤淡笔直如剑一般,带着某种神秘而蛮荒的威严。
被她狠狠斥责,猛兽一样凶暴的大汉赵宗方俯首帖耳:“对不起,从素,我一时气昏了头……”
摸着被打红的面颊,以绚咬牙切齿地喊道:“赵宗方你竟敢打我!不要忘了我才姓徐,你根本就是个外人!别以为爷爷当年器重你,把你当弟子……”
“什么外人,他是你姐夫!”从素转而训诫弟弟,“你挨打也是活该!忘了我们徐家的规矩了吗?你知不知道轻重?”
以绚明显有些畏缩,却还勉强反驳:“你们丢下小茧茧一个人在医院,就算知道轻重了?”
“茧茧不用你担心!有了你当年的经验,她一出生我们就保留了脐带血,现在她只是在等着做手术……”
“那手术费呢?”以绚突然有了底气,“我们根本就缫不出初雪丝了不是吗?除了十年前爷爷还活着的时候缫出过,此后就再没成功过不是吗?顾教授可以帮我们申请,把徐家的‘初雪丝’和‘太虚蚕事’列入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那就有专项经费……”
宗方终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谁说我们缫不出初雪丝?!”
“那就缫出来给我看看啊!”以绚也扯开嗓门顶了回去。
一片混乱中,天驷感觉到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转头看去,只见顾言俞教授推了推眼镜,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跟我来。
天黑雾重,车子又坏了,此刻天驷想走也走不了,他略一犹豫,便跟着顾教授闪进了大门。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已踏入一张无形的丝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