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7年第03期
栏目:反腐讲堂
我们那地方的人喜欢把县里的书记、县长叫作知县,这里边蕴含了多少想法和内容,一时间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我站在新来的知县门口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咚咚咚。
里边传来知县的声音:请进。
我推门进屋,跟知县点下头:林县,您找我……
林知县看都没看我一眼,从一盒软中华里取出一支烟来。我看见知县办公桌上有只打火机,我应该主动上前拿起火机给他点着。可是,我没那样做。在新知县面前我暂时还不想放下奴才的尊严。林知县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一口,看了一眼我,然后把烟雾缓缓地吐了出来,很优雅地:坐吧,有几句话跟你交代一下。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静静地看着这个市委派来的新知县。
正常情况下,林知县取出第一支烟的时候应该很礼节地示意一下,让一让。可是人家林知县没这样做,我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也没有必要这样做,这就叫派,叫范儿。也许是我想得多了,神经过敏了,其实我根本就不会吸烟。我静静地端详着林知县,看样子我俩的年纪差不多,他顶多有四十岁。我觉得新来的知县长得太小了,矮,细,瘦,单薄,不厚重。跟前几任大块头知县比,个头矮得小巧玲珑。因为谢顶谢得厉害,天灵盖显得特亮。他的眼睛很有神,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叽里咕噜地转,显得很犀利,坐在那个大转椅上虽然不协调,但是却感到他的气场很足。
我等着知县大人跟我交代工作。林知县终于说话了:咱们俩从今天起就是哥们儿了,除了开会上主席台不用你去,台下台后的事情可都承包给你了,说白了,你就是我的大管家。我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心想,真能忽悠,先给我整个帽子扣上。你干得好坏跟我有几毛钱关系,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算什么大管家,我就是个奴才。
知县接着往下交代细节:关于我的文字材料,除了每年一届的政府工作报告由你来写,剩下的文字材料都不用你写,其他方面,你把我在会上讲话需要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数字交代明白,剩下的事情我来做。他用拇指和食指给我比画了一下继续说,我告诉你,我拿着这么宽的小纸条,就能讲两个小时。
我虽然频频点头,但已经感觉到他不太谦虚,起码是缺少城府。我看见他把刚抽到半截的中华烟很轻率地掐灭在烟灰缸里,这时我才发现那个烟灰缸里已经有五六支同样长短的半截中华烟。看来这就是知县的抽烟风格了。一盒中华烟八十元钱,蹬三轮的苦大力一天也挣不来一盒中华烟,这种抽法估计一天两盒都不够,太大方了。
他略带嘲讽地说我:这点儿小事你还用记吗?
我淡淡地笑笑:习惯了县长。
那就改改你的习惯吧。他说。
我听他说完,就把笔和本放在沙发扶手上,叉着手静静地看着他。
他又取出一支烟点着继续交代:还有,我的水在车里。我没听明白:水,什么水?知县说:是我自己从市里带来的水,听说咱们县的水质不好,在这儿工作的时候,我要喝我自己带的水。我暗想,吃饭咋整呢,吃饭的时候还得换水做饭?知县说,还有,我的家不在这里,我想住宾馆,不住办公室,我需要肃静;再有,我喜欢喝红酒,有时也喝啤酒。我心里暗想,就是形势惯的,养尊处优大劲儿了。开发北大荒,开发大油田,马蹄窝子水我爹都喝过。
我在心里已经给林知县定位: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官人形象。
会开车吗?他问我。我摇摇头。会跳舞吗?我说会点儿。会喝酒吗?我说能喝一点儿白酒。办公室有没有乒乓球爱好者?我说我比较爱好。他不屑地口气:你比较爱好?爱好到什么程度,打过比赛吗、取过名次吗?我没敢说我在县里进过前五名。他很兴奋地接着交代:那就买一台乒乓球桌,在宾馆里设计一个乒乓球室。我问他:球板、服装和鞋包什么的都由我落实吗?他说不用了,他自己有专用的。我估计,林知县在乒乓球方面肯定是个高手。一说到乒乓球他显得很兴奋。
林知县又把半截中华烟掐死在烟灰缸里。司机小郭说得对,领导哪有自己花钱买烟的,要是自己花钱买软中华能舍得半截半截地扔吗?我老爹活一辈子根本就没见过八十元钱一盒的中华烟。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茶杯摇摇想喝水,好像杯子里没有水。这时候有人敲门,随后他的司机小凡扛着一个类似德国灌装啤酒的水桶走进屋来。小凡把水桶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然后拿起知县桌子上的水杯哗哗哗地放满水,弯腰在墙根下边拾起一根带插销的电源线,插在了水杯底部的插座上,然后悄悄地退着走出知县办公室。
小凡是林知县从市里带来的司机,沉着、机灵,见到谁都微笑,点头,匆匆而过,很少交流,一看就是个很圆滑的鬼精灵。他的工资怎么开,他的福利怎么搞,包括林知县的工资关系福利待遇等等事项,这些林知县都没明确交代。这些都应该是我分内的事情,但我也不问,也不记。我得尽快适应新领导的思维模式,跟上他的脚步,与他保持一致。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可能在他面前还是要犯老毛病,不一定能适应得了。
临结束的时候林知县问我一句:你哪年生人?我说我是1975年生人。他惊讶地瞪着小眼睛:同龄人?给我当管家太委屈了!咋整的你呀?他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说,我都伺候四任县长了,两个抗战时期都过去了。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搞的,你应该是扑克牌里的混儿,最次也得是个二呀!我心里想,我真是叫他说对了,我就是个二,都二到这个程度了还在这儿二呢。他很认真地站起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你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实话,哪有这么玩牌的,要在我身边的话,局长都当一个抗战时期了。我说谢谢县长,我这个人太实,不会服务领导。我没敢说伺候俩字。他说实好啊,我们就应该实实在在的嘛,实有什么不好。我笑笑说,实大劲了就是傻。他嘿嘿地笑着说,傻点好嘛,我们就需要革命的傻子。这话听着有点挺遥远的,这其实是另一个时代的时髦话语。等着吧,等咱哥们儿洗牌的时候,我好好给你串串点儿。我明白林知县的意思,如果我伺候好他的话,等他当上县委知县的时候,把我派下去,我就能到实职岗位上当个书记局长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林知县办公室出来,我感到很失望,林知县不是我心目中想象的那种知县,我能感觉出来。我曾经找过主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要求离开政府办公室,我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年龄偏大,当秘书时间长。可是那个副书记说,年纪大,说明成熟,时间长,经验丰富,你放心,现在伺候领导的哪有白伺候的。再说,你想走,你得叫你的顶头上司跟我说话,常委会上知县也是一票,他不同意我怎么往下派?一句话就给我定了终身了。其实,这些年我没派下去干实职,就是县长一句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