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8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狐狸镇离山林近,可是离海却很远。狐狸镇上有许多人根本就没有看过海,更别说海里的螃蟹了。
菊子在狐狸镇上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不但见过海,而且还见过海里的螃蟹,不但见过螃蟹,还把它带回了家,也就是狐狸镇。
其实没有螃蟹,菊子在狐狸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女人。菊子在镇政府上班,虽然她只是镇政府里做饭的,但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在狐狸镇这样的女人可不多。更重要的是,菊子的男人在大连干活儿,这在狐狸镇的男人里也不多。虽然他们今年刚刚结婚菊子的男人四喜就走了,但一想到四喜回家时就会大把大把地往家拿钱,人们觉得菊子的独守空房还是值得的。
四喜自打走后,从没有说起过大连,更没有说过要带菊子去趟大连。所以,当人们问起菊子,你什么时候去趟大连时,菊子总是笑而不答。
但后来不同。
后来的某一天,也就是秋天刚来的时候,四喜破天荒地说,菊子,你来趟大连吧,我这儿的工程快完了。然后,他就在电话里说起那个叫大连的地方,说那儿的楼有多高,路有多宽,车有多拥挤,夜晚有多漂亮,末了,他加上了一句,那大连的海真是个大呀,大得没边,海那个蓝哪,蓝得那个透亮,还有海里的螃蟹,味儿那个鲜哪!
菊子放下电话后在狐狸镇的街上很雄壮地走上一圈,她的眼睛在眼前狐狸镇的景象里看出了楼房马路汽车大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螃蟹。以前,她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怪物一样的东西,但已经记不真切了。她现在只有想象,但她越是想象,螃蟹的模样就会越模糊,更别说它的味道了。
在去大连前的那几天里,菊子逢人便说起大连,说起螃蟹,仿佛大连是她的家乡,而螃蟹是她家乡路边随手可得的一把蒿草。
现在,她把这把“蒿草”带回了家。但这可不是顺手在路边采的。
坐着火车翻过了两座山跨过了两条河,再穿过几个山洞到了大连之后,菊子才知道,她男人四喜的日子远没有她想象的好。四喜其实是在大连的工地上做工人,住在工地上的民工棚里。
菊子来了,四喜带着菊子四处转,菊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宽的马路,这么多的人,楼多路多人多却出奇地干净,比狐狸镇那地广人稀的地方不知要干净多少倍呢。可大连就一样不好,东西死贵,一瓶矿泉水要三块钱,一顿饭没吃啥,花了六七十块,商场里的东西更是贵得让人咂舌根,不起眼的一个背心要一千多块,两根带儿的皮凉鞋要六七百,那才用巴掌大的衣料,细绳样的牛皮,咋卖恁多钱呢?菊子咋想也不明白。一天下来,两人也没买啥没吃啥,就花了二百多,搞得菊子很心疼。
晚上,菊子要在四喜的工棚里睡,为了省俩钱。四喜拿眼狠命地瞪了菊子一眼,又在菊子屁股上偷偷地掐上了一把,菊子就明白四喜的意思了。四喜在工地附近找了一个小旅店,店主说一宿四十块钱,要是晚上十二点后过来,可以减到二十。四喜心疼钱,菊子更心疼钱。菊子说,要住店行,那我明早就回去。那为啥?四喜急得红了眼睛。能为啥?这里东西死贵的,我可不在这儿遭这份洋罪了。四喜拗不过菊子,就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的票,两个人在街上转悠到十二点,才进了房间。
四喜在菊子身上折腾够了,天也快要亮了。四喜想睡一会儿,菊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推醒了四喜说,我还没看到大海,还没吃过螃蟹呢!
四喜把身子蜷成了一个被卷样,在床上慵懒地滚了两滚,嘴里咕噜了一句:我也没吃过!
菊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把这种不相信用手传递到四喜的耳朵上,四喜被拽得生疼,你到大连快一年了,你没吃过螃蟹?菊子问。四喜霍地爬了起来,拉起菊子说,那螃蟹死贵的,我怎么舍得吃!走,我带你赶海去!
九月的海边已经很凉了,风很大,空气中裹着咸腥味。海并没有像菊子想的,也就是四喜讲的那么蓝,但菊子见到海时还是惊呆了。菊子从没有见过那么多水聚在一起,灰蒙蒙的,无边无际,那一刻,菊子忽然想到家里的洗脸盆,菊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它,她为它而悲哀,那一刻,菊子想哭。四喜并没有注意到菊子的表情。他一个人脱掉了鞋,光着脚走到刚退潮的沙滩上,低着头,用手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就在菊子的眼睛潮湿得像涨水的堤坝,马上就要决堤的时候,四喜像只欢快的兔子一样跳到菊子的跟前,菊子看着他那副滑稽相,把眼泪笑出了眼眶。
四喜说,菊子,看,螃蟹。四喜到了菊子的面前,跳得似乎更欢实了,仿佛脚底下安了一个弹簧,菊子看了一下四喜的脚,他的十个脚趾头还好端端地安在脚板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四喜继续叫嚷着,螃蟹螃蟹螃蟹……并把手伸到了菊子的面前。菊子的目光从四喜的脚上挪到了四喜的手上,她不明白,四喜所说的螃蟹在哪里?
终于,菊子在四喜的手指间找到了一只像指甲大小不停跳动的东西,菊子看不清楚,四喜把螃蟹撂在手心上,那个小东西立刻张牙舞爪地活跃起来,在四喜的手掌上横冲直撞。菊子看着这个八条腿横着走的小怪物,怎么也无法把这跟螃蟹两个字联系起来,更无法把它与鲜美的味道联系起来。
四喜刚要把菊子带走,一艘驳船停到了岸边,海滩上零零散散来赶海的人立刻聚拢上来,把不大的驳船围住。船老大把船上的一个大袋子往一个大洗衣盆里一倒,菊子就看到了把四喜手上的小怪物放大了几十倍的大怪物。
螃蟹是四喜狠了狠心才买下的。二十块钱一斤,正好是四喜和菊子遛达了半宿省下的数。四喜想,就当前半宿我住旅店了。
螃蟹一共有八只,船老大问是打包带走,还是现在就吃。四喜说,打包吧。菊子不明白啥叫打包。只见船老大拿出一个泡沫塑料箱子,用勺子舀了几瓢海水放在箱子里,把那八只螃蟹倒进去,然后盖上盖子,用密封胶条封上,末了,还打上了一个结,算是提手。
菊子看了个真切,觉得那个人像变戏法似的,变出来的一堆大怪物,片刻间又变没了。菊子想问四喜,为啥让她把螃蟹带走,可是四喜话也没容菊子多说,就拎起箱子拉起菊子,把她连同箱子送到了火车上。
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菊子向车窗外的四喜喊,我等你回家一起吃螃蟹!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菊子的话,菊子急得眼泪淌了下来,四喜就像海边的沙砾,在菊子潮水般的眼泪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