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还没有看清楚大连城的模样,也没有尝到螃蟹的味道,就糊里糊涂地被送上了火车。一路上听着箱子里螃蟹细碎的挣扎声,菊子回到了狐狸镇。
菊子是凌晨的时候下的火车。回到家后,菊子胆战心惊地打开那个箱子,八只螃蟹里居然有四只还活着。菊子很奇怪这种怪物的生命力,她对着那四只螃蟹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菊子发愣的空当,那几只螃蟹竟然旁若无人地爬出了箱子。
菊子一时间慌了手脚,她伸手抓了几次,都不知从哪下手,结果被螃蟹把手指头都夹出血了。菊子忙不迭地拿起一个锅盖盖在箱子上,然后,她忍着疼,把螃蟹一只只地抓回到了箱子里,一数,少了一只,菊子急得都要哭了。她四下张望,只见一只螃蟹大摇大摆地钻到菊子家的水缸缝里再也不肯出来。
菊子围着水缸转了两圈,以为螃蟹会从另一头钻出来,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菊子又找来勺子敲了敲水缸沿,以为螃蟹会害怕,自己乖乖地钻出来。可是,没想到这螃蟹是个傻大胆,怎么吓唬也没用。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了,那就是挪水缸。要是四喜在家,这也不算事,四喜有的是力气,可是菊子不行,缸里装满了水,菊子试了试,水缸纹丝没动。菊子只好找来大桶小桶大盆小盆,把水一瓢瓢地舀出来,就连家里煮饭的大黑锅也用上了。当她舀完水,正要移动那只大水缸时,发现那只螃蟹又大摇大摆地晃了出来,把菊子鼻子差点气歪了。
菊子把这只螃蟹收拾到箱子里,又把水倒回到缸里,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她在自己的一头汗水里坐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她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她想着想着就想把螃蟹的事告诉四喜,告诉他螃蟹还活着,她要等他回来吃。手刚放在电话听筒上,电话就响了起来,菊子兴奋地拿起电话说,四喜,螃蟹还活着!电话里却是一声大吼,什么螃蟹不螃蟹的,你快到镇政府来,出事了!菊子听着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嗫嚅着,四喜,你说啥……什么四喜,我是孙主任,限你五分钟,马上到镇政府。
菊子是被镇里的那辆破吉普车拉到现场的,现场是火灾现场,就在狐狸镇边上。
狐狸镇的边缘地区更加靠近山林,山林下一排排的平房,这些平房跟狐狸镇中心刚刚崛起的几幢楼房和有些城市化的街道相比,呈现出了村庄的模样。菊子赶到时,这个村庄正在沸腾着。因为火。
在这片平房里唯一的一幢二层小楼前,吉普车停了下来,菊子差点被那辆破吉普的一路狂奔后的紧急刹车甩出车厢,她的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刚要喊疼,却被不知什么时候跳下车的孙主任一把拽下了车。
其实已经看不到太多的火了,但能看出这里刚刚遭遇了一场大火。这幢二层小楼被一圈院墙围在当中,此刻正焦黑着面孔,所有的门窗都已经被烧得破损掉了,像一只只被挖去眼珠的黑色眼眶,空洞而绝望地看着这个世界,没有内容却又暗示着许多内容。偶尔有火舌从黑洞洞的窗口里钻出头来,探头探脑的,害怕似的,看见人马上缩回头去,见不得人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黑色浓烟正从楼顶上冒出来,整个房屋就像大口喘着粗气的病人,用喘息维持着仅有的一点生命,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
在这幢二层小楼前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仿佛整个狐狸镇的人都来了似的,人挤人,人挨人,十分杂乱。这些人有的手里拿着水桶、脸盆,甚至还有的人手里拿着水瓢、大碗,他们正在杂乱无章地传递着对于大火显得少得可怜的水。更多的人是呆望着,望着眼前的大火显出了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菊子的眼中没有这些。当她看到这些的时候,脑子竟然空白掉了,不可理解的是,在这片空白中竟然只有螃蟹的样子。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海边,周围的人群就像涌在脚边的潮水,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而四喜此刻正在不远处指给她螃蟹看。菊子就在这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状态里被孙主任拉到了古镇长的面前。
古镇长在人群中显得很普通很微不足道,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嘴里不断地默念着,完了,完了。他并没有注意到孙主任和菊子的到来,而此刻聚拢到他身边的不止孙主任和菊子,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几位副镇长、镇机关的工作人员、镇派出所的民警都聚拢了过来,看着古镇长的表情。忽然,古镇长回头向着派出所的李所长一声大喊,这里管事的呢,你给我把老板带过来。菊子在古镇长的一声大喝里才回过神来,脑子里螃蟹的影像才换成古镇长的,菊子这才看到,古镇长的眼里全是泪水。
李所长带着两个民警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李所长说,老板跑了,就剩一些工人了。我把打更的给你带来了。
古镇长说,所有镇政府的都留下来疏散群众保护现场,李所长,这个事情你负责。
其实用不着疏散,火着完了,现场里的人自然也就没了兴趣,再加上李所长带着所里的警察一疏导,人们很快就退出了院子。有个别看热闹的,也都站在院门外。
菊子被李所长分配把守院墙上的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偶尔会有看热闹的人探进头来,他们想用这种方式看个究竟。还有些人问菊子里面怎么样了,到底火是咋起的,死没死人,这些问题菊子一律说不知道,一来菊子真不知道,二来刚才镇长开现场会时一再强调,从现在开始要封锁消息,在事故原因和损失程度没有查明之前,一切都要严格保密。
狐狸镇是个小镇,在镇政府里工作的算上镇长、书记、副镇长、一般的工作人员、打更的、司机、做饭的才二十来个人。这二十来个人此刻都聚集在院子当中,因为忙乱,院子里充满了脚步声,十几个人就变成了几十个人。菊子偶尔也会回过头望一望,楼上的浓烟正在散去,镇长和几个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不知从哪弄来了安全帽,看样子是准备进到楼里去,那桔红色的帽子在黑灰色的残垣断壁的背景下很扎人的眼。他们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因为周围太嘈杂,菊子根本听不见。不一会儿,镇卫生院的救护车驶进了大院,车上跳下来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他们相跟着一起进了楼。菊子回过头来没有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