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兄朱瑞所在的“蜀风文化艺术公司”在蓉城有两个店,一个设在郊县,一个位于主城区,离书画古玩城不远。公司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成立的,在提供书画作品,组织拍卖会的同时,兼卖文房四宝和小件古玩。
杨老的那份厚礼还真起了作用,黄老板二话不说就把翟玮安排到艺术城那边的店铺上班。起初,翟玮的事也没那么多,看看以往的拍卖图录,接待一下客人,介绍画作尺寸,画家润格等事情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就算出门和常驻成都的画家们打交道,也是顺水人情,两头欢喜的事。翟玮虽说年纪不大,但一来他是杨老的关门弟子,二来又有师兄们推荐,不过半年时间就混了个脸熟,一般画家见到他还不免呈上名片,送两包茶叶,邀他去他们的画室去坐。
逢到周末,翟玮便去杨老家中请他授课,中午则留下来陪老师、叶师母和双红吃饭。杨老除了教授绘画,还跟他提到写生的重要性和四川国画的特色,和北方画派相比,巴蜀画风意蕴含蓄,设色典雅,水汽氤氲,尤以张大千、张善孖兄弟、陈子庄、赵蕴玉、肖建初等人为代表。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秋季,在杨老口传心授下,翟玮于理论和实践都有所飞跃;黄老板见他爱钻研,肯吃苦,也很是器重,把他从一楼抽上去坐班,叫他熟悉一下征集作品和拍卖流程的事。这天下午,杨老在家给翟玮示范了一幅彩墨荷花,叫双红拿到旁边晾晒。老人两手抱臂,虚着眼睛看了半天。翟玮揣度他老人家高兴,便把黄老板叫他协助部门经理朱瑞,参与主持明年春拍卖会的事说了一遍。尽管这是次难得的机会,他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杨老微合双眼,沉吟半晌才开了口:事是好事,你也可以多些社会资源,借机学学鉴定,多长点见识。不过你要记住了,圈子里也有很多鱼目混珠的人,你不要跟着他们趟浑水,人的权力一大,往往就把持不了。翟玮“嗯”了一声。一旁的师母放下竹帘,对杨老说,老头子啊,你别把孩子唬着了,事情还没做就说这些,打消人家的积极性!杨老听了,那双笑眼也眯紧了:你叶师母才是个最操心的人,老怕我被人拐去卖了……不过今天她说的也很有道理,先不考虑困难,放开手去做!杨老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对翟玮说,其实这一年多来我也没教你什么东西,等我离开以后,你要多和师兄们切磋……刘铭胜画得好,办事也稳妥,有麻烦尽管开口;朱瑞画了那么久水平也要上不下,不过他做人脚踏实地,又不爱翻墙说小话,你也要尊重他……其实你那天见到喝醉酒的冯师兄从前也是好的……唉,还是不提他了。杨老重新坐回竹椅上喝茶。身子一摇,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老师不会是要离开成都?翟玮在杨建鹏的话中瞄出兆头。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好多年前就说要画“峨眉十景”,结果等到今天还没动笔……从前倒是画过,不满意,还得从头再来……昨天接到旅游局的电话,请我画长卷宣传峨眉山文化,宗教局那边也热情……我想找个寺庙住下来,清净几年。杨老放下茶杯,说。
老师这些年社会应酬多,躲在这里也脱不开身,他太累了。师母笑着说,要不是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老师早就挑水砍柴,“采菊东篱下”了!师母说着话,叫双红拿来一套衣服,交到翟玮手中,说,前些时候你送给我的那瓶药膏涂在腿上很管用,不过你也要对自己好一点……都快在公司挑大梁了,看你那条裤子起了毛还不肯扔,我只好自作主张,叫双红按你刘师兄的款式去找人做……要谢就去谢双红,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二〇一〇年秋天,当翟玮穿着师母送的这套中式服装,乘车前往龙泉驿时,胸中不禁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从车上下来,坐在路边一块大岩石上休息。一抬眼,亮得晃眼的银杏叶就飘洒下来,染黄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往昔的湿气,他恍惚忆起老师临行时说的那番话,院子里的大黄狗摇晃着尾巴,叶师母的影子溜到墙根旁的小轿车上……老师去意已决,叮嘱完若干事项之后,便在第二天召集师兄弟们开会,除了“你们要团结友爱,胜不骄,败不馁”之类训诫之外,杨老还给他们讲了一则故事:
昔日黑梵志左右手持合欢、梧桐花两株献佛。佛说,放下。梵志放下左手一花。佛又说,放下。梵志放下右手一花。佛还叫放下,梵志就不明白了。梵志说,我今两手皆空,还放下个什么?佛说,我不是叫你放下花,而是叫你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等你一时舍却,无可舍却的时候,即是免生死处。
杨老说这则佛教故事是几年前一位僧人朋友讲给他听的,不过直到今天,他才咂摸出味儿,看似虚妄的外壳实则包含着坚硬的生活内核。
讲完话,杨老、叶师母和双红拎起大包小包,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那辆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小轿车。车辆启动之前,杨老摇下玻璃窗,招呼翟玮过去。翟玮凑过去,仔细听。杨老沙着嗓子说,小翟,你别嫌我这个老古董没完没了,今天讲了半天,有些事还是怕你不明白。杨老闭目沉思了两秒,接着说,从前给你们讲的那老一套可以用一句话归纳起来:学画,首先要学会做人……不过,最考验人的时候还是在功成名就之后,看关键时刻能不能挺得住……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其实很适用于你将来的生活,道理和方法都在里边。翟玮刚要答复老师,杨老就摆摆手,笑着说,该走了,不然你师母又该说我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了……有些问题,等你将来有了切身体会,再来找老师交流吧。
轿车屁股微微一抬就启动了,不多久,下山的公路上便只留下一个小黑点。轿车隐藏于山幕背后,刘铭胜才把翟玮和朱瑞叫上车,从怀里摸出两张请柬,上面印着请他们光临某会所参加笔会的事。翟玮和朱瑞刚忙完秋拍会,正好有闲暇时间,也就应承下来。第二天晚上,刘铭胜便领着两个师弟过去了。
三人进了屋,一楼大厅里已经拥满了人,有书画界的同行,有作家诗人,有政府公务员和企业家,还有不少抱大腿、涎着脸混吃喝的副产品。刘铭胜刚进去,就有人过来问好:刘老师是越画越好,越操越红了,前段时间还有北京画家要跟你学!又有人过来拉他的手:刘大胡子,你这个大忙人真是难得碰到,上海那边帮你卖画的人数钱都数疯了吧……有时间帮兄弟们扎起……诸如此类的奉承不胜枚举,就连翟玮也跟着沾光。
张总好啊,这是我的小师弟翟玮,老师很是器重的!翟玮正看着出神,刘铭胜早已把他推到某人面前。那人个儿不高,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却如电灯泡一般亮。
哟,是翟老师啊,久仰久仰!尽管是第一次见面,那人还是热情地拉过翟玮的手。
小翟,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张总,成都的“蔚蓝·居”、“加州风情”、“傍山依水”和广元的几个楼盘都是他的大手笔。张总很讲义气,又爱扶持年轻画家,以后有机会,你多向他学习,他对道教那一块也很有研究的。刘铭胜介绍说。
见笑见笑,能跟你们这样的艺术家打交道才是我的荣幸,今天你们能来,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快,里边请,先看看茶艺表演,休息好了再画!张总说着话,把翟玮、刘铭胜和朱瑞邀上二楼,陪他们聊天。约莫四十分钟以后,张总请他们下楼吃饭,到了晚上八点回来,画案已经摆好了。
这一年多来,翟玮已经参加过好几次笔会,往常都是师兄弟之间切磋,要么是杨老带队出去写生,因而站在画案前的他还有些不适应。好在今天两个师兄都在场,又是以刘铭胜率先开笔的合作画,翟玮也就提起肾囊,挺直腰杆。刘铭胜手快,不假思索就横竖拉了几笔,成了墨竹,皴了太湖石,再添上几丛清逸散淡的兰叶;朱瑞配合着画了富贵牡丹,把笔往架子上一搁,请翟玮添上彩蝶和款识。翟玮拿起笔,刚准备画,肩头就被人抓得发痛。回头一瞧,冯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冯威今天没喝酒,打扮也还算体面,不过他扯着嗓子要画画的样子还是叫人不愉快。冯威粗着脖子对刘铭胜说,老师说话就像放烟火,完了就完了……他老人家收关门弟子不叫我,走的时候不叫我,今天开笔会又把我撇到一边,你们要是胳膊肘往外拐,我也不是吃白菜豆腐长大的!刘铭胜嘿嘿一笑,说,你出的洋相还少,还嫌惹老师生气惹得不够?今天开笔会是张总发的请柬,都是有头有脸的。冯威一听,鸡蛋圆的脑袋冒出了蒸汽:什么才叫有头有脸?就你姓刘的有脸,人家都是小妈养的,都是弯子胡同里出来的婊子?张总见了,赶忙在一旁打圆场:冯老师,不要上火,伤身体也伤和气,你当然是巴蜀名家,都怪我招呼不周,快请快请!
眼看张总发了话,冯威也收敛了一些,他把先前刘铭胜和朱瑞画的揭到一边,另取了一张四尺整张的。动笔以前,冯威脖子一歪、脸一仰地对张总说,刘铭胜他们画竹子,我也画竹子,他们两个人才完成一张,我一个人就画一张……我的竹子里还兼带书法的韵味!张总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冯威拿起笔,朝洗笔用的瓷缸里瞄了一眼,鼻子向上一努,对翟玮说,你,先帮我把水换了,太脏,跟阴沟里出来的一个味!冯威一边说,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刘铭胜看不过去,皱着眉头对冯威说,要换自己去换,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挥,翟玮又不是你的书童,怎么讲他也是杨老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又咋个样?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官腔,老子不吃你这一套……论资格,朱瑞也跟在我后面,我打天下的时候,翟玮这样的小孩还趴在他妈怀里咬奶头!冯威说得起劲,手在案上一拍,瓷缸中的水就溅到画上。水渍在宣纸上浸出一大片,在画室外面聊天的人都挤过来,吵吵嚷嚷地凑热闹。
冯威,大家都是文明人,你不要在公开场合给老师丢脸!刘铭胜眉头向上一拧。
呵呵,是怕给老师丢脸还是怕泼了你的面子,大家心知肚明……你还好意思跟我讲文明,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滚,露出两个蛋,大家都是赤裸裸的禽兽!冯威吊儿郎当地冷笑着。
冯威,你怎么年纪越大就越不讲脸了?要画就快点画,不画就去外面找点东西吃堵嘴巴,不要尽说没谱的话!刘铭胜气得大胡子都抖起来。
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催!冯威一边说,一边取了支大号狼毫,三下五除二就画完了。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包好的印章,蘸了印泥,用力朝边角处一按。
张总,咋个样,巴适吧……老实跟你讲,一般人开车过来请我还懒得下楼……知道你的新楼刚开盘就被人抢疯了,我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跑来跟你扎起……咋个样,是不是要图个吉利?冯威一手拎画,一手摊开。张总打了个哈哈,朝他手里塞了个红包,说,冯老师妙笔生花,我明天就叫人裱起来挂在我的办公室!冯威也不道谢,把红包朝怀里一揣,大摇大摆地出了画室。
翟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无耻的人,哪怕冯威是他的师兄,他的鼻孔里也不禁冒出青烟。等他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正准备动手画画的时候,刚才出门打电话的朱瑞进来了。
朱瑞也不说话,一直把他拖到门外僻静处才松手。朱瑞取下嘴里的烟斗,急匆匆地说,黄老板跟我打了电话,叫我们马上过去开会!翟玮问,这么晚还开什么会,电话里说不行?朱瑞说,秋拍出了问题,老板把我们叫过去讨论解决方案。翟玮说,我去跟大师兄说一声就走。
别管那么多了,再晚一步黄老板又该发脾气了……刚才在电话里火药味就浓……朱瑞说着话,三两步下了台阶,拦下一辆疾驰而来的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