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前的刹那,小白听见单自雪骂了一句:“聂凯旋,你和你妈一样,都是他妈的混蛋!”
到了医院,一阵忙乱。
其实忙,主要也是医生护士们在忙,聂凯旋和小白根本插不上手,只是跑来跑去地缴费和办理各种手续。等到所有手续办完,医生们也处理完了。老太太昏沉沉地睡着,只剩床头一瓶液体在规律地滴着,大约一分钟二十滴的样子。医生对聂凯旋说,老太太的病很危险,生病住院是由于高血压,但实际上真正的元凶是心衰,关键在这一个月的抢救治疗,如果挺过去,老太太还有可能多活几年,如果挺不过去,就不好说了。
重症监护室靠墙有一张钢丝床,是供陪护病人的家属用的,小白果呆地坐在床上,想打个哈欠,但又不敢,就硬给憋了回去。
聂凯旋沉闷地坐在老太太身边,两眼死死盯着输液瓶,脸色铁青。他不时习惯性地用手摸一下衣兜,又缩回来。小白知道,他这是想抽烟了。聂凯旋的烟瘾很大,可在病房又不能抽,想必是很难过。
小白过来说:“凯旋哥,你出去抽支烟吧,我守着奶奶。”
聂凯旋却疲惫地说:“今天是头一晚,医生说很关键,谁也不能替我,只能我守。你早点睡,明天一早七点你起来接我,我还得赶去上班,等晚上十点以后我再赶回来接你。咱们都尽量抓紧休息,垮了谁都不行。这一阵子恐怕得辛苦你了。”
小白迟疑了一下:“凯旋哥,咱辛苦点没啥。可您工作这么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该什么都您一个人顶着,您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咱家里不是还有雪姐吗?总得大家轮着来,奶奶又不是您一个人的。”
聂凯旋说:“我已经给果果的两个姑姑打电话了。可平时奶奶跟咱们住一块儿,不管谁来,也得以咱家为主顶着,人家不过是帮一把手。”
小白敏感地留意到,聂凯旋没有提单自雪。
聂凯旋的脸累得都脱色了。小白不由自主站在聂凯旋的立场上:“凯旋哥,在医院里陪病人可不比别的,这最熬人了!”
凯旋说:“小白,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加工资的。”
小白知道聂凯旋又误会了,以为自己说这话是为了加工资,可聂凯旋的话确实提醒了自己。想到在医院里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小白的心跳加速起来。
小白当然在乎钱。在乎钱,是因为没钱。
对于钱的概念,一个乡下孩子和城里人是完全不同的。小白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很好,却终于没能上成高中。因为三白已经七岁,也要上学了。爹和娘伺弄地,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要供小白三白两个人上学,是不大现实的。小白的学费是一个学期一百八十八,抵不上单自雪一件买错了的T恤钱。
娘早就有不让小白接着念书的意思,可小白的倔脾气要真上来了,娘也怕。小白为这事曾和娘大生一场气,离开家躲了两天,等到娘带人在山洼里寻着小白,小白的脸都饿得没了颜色。娘知道小白是个有脾气的孩子,好久娘儿两个都不再提起这事。小白每天放了学就去割草,然后把草挑到集上去卖,她想自己挣够上学的学费。可卖了一个暑假的草,才卖了十二块钱,十斤草三分钱,草太贱了。
秋天到了。连着几个晚上,娘都在给三白缝书包,做新衣服,一边缝一边重重地叹气。娘是为爹的身体叹气。爹在外面打工伤了腰,疼得坐不住,只能躺床上。爹在城里打工,给城里人搬家具,老板为省钱,出一趟车就去三个工人,有一次赶上给人家搬钢琴,生生把爹的腰给压断了。爹说当时听到腰里“嘎巴”一声响,人就栽地上起不来了。娘劝爹去镇上看看,爹沉着脸不吭气,躺了十几天就又要出去。娘劝爹过了年再走,爹说:“不打工,三白上学哪来钱?”爹说完就走了。小白望着爹的背影,佝偻着,一步三挪,像个老头。小白知道爹还不到四十岁。
爹佝偻的影子老在小白眼前晃着。就是那一年,小白辍学了。老师到小白家来了好几次,找娘谈,过年又找爹谈,谈来谈去一句话,说小白可惜了。娘和爹倒是通情达理,对老师说:“孩子要是真想念,让她自己拿主意。”可小白死说活说就是不念了。
二的是二的的名字。
“二的”这两个字怎么能用来做名字呢,既不好听,又没有任何含义,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可既然娘这么叫了,大家也就只好跟着这么叫。二的,二的,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名字。
小白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对于城里人的名字她已经观察很久了。从电视上你就可以充分看出这一点,城里人对于名字是很讲究的,他们决不会随随便便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小白每天晚上洗完碗就看电视剧,电视剧里面的名字令她感慨:城里人怎么就那么会取名字呢?比如静雯,比如晓雪,听着就文雅,就透亮,就好看,跟人家长得一样!同样都是说白,你就知道直不棱登叫小白,人家怎么就知道叫晓雪。好多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都叫晓雪,男的就更讲究了,从名字上你就能分出好坏和干什么的来。地主保长准叫什么什么财,保财呀或者财宝,好人就叫高原、高峰,要是空军就一定叫高翔,好像他妈一生下他来就知道他长大一准当空军似的。再讲究一点的那就得姓欧阳了,或者慕容或者司马,姓这些姓的人不光高大英俊,又有文化又有教养,而且通常都有神秘身份,是领导的领导,总之比一般人还不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