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周五,老贾到广场,像进了农贸市场。人很多,光跳晨舞的就有好几拨。跳舞要音乐伴奏,咚嚓咚嚓,震耳欲聋。喧嚣让老贾难以入定。
老贾左右打量,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路边树丛,一招一式演习起来。一套拳打完,附近几人在健身器械上自顾自忙乎,无人问津。老贾感到失落。他忽地想起件事,便从拎袋里拿出摄像机,搁在一块齐膝高的花台上,对好角度,开了机。
在太极拳八种劲法中,掤劲是八劲之本。它既是弹簧力,如水托舟,如戥称量;又是知觉力,一切外来之力皆藉其辨别方向、大小。老贾练着练着,手和脚仿若租借来的,怎样使唤都觉生滞。怎么户外和室内练习差距这么大呢?老贾纠结。
嘎吱!轰轰——急促的车胎与地面的尖厉磨擦,以及发动机的轰鸣,吸引了老贾的目光:一台黑色的小车,径直朝一名女子冲去。轰隆一声闷响,女子像被一个硕大的铁锹铲起,忽地扬到半空,翻滚几遭,重重跌下。那车猛地刹住,快速后倒,又朝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女子辗轧过去!
底盘下有物硌着,车熄火。一名瘦高的男子打开车门,俯身看看车底后,立起身,掉头走了。
刹那间发生的惨祸,让老贾目瞪口呆。事故就在他眼皮下发生。事后他丈量过,直线距离只有区区二十六米!
老贾似乎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一个活鲜的生灵,在另一个活鲜的生灵所操纵的机器下,旋即突变成淋淋血肉,这着实恐怖!
附近载歌载舞的人群倏地改变队形,汇聚起一股散漫且粗壮的人流,起先是走,接着是快走,而后便是小跑。很快,将现场密匝匝裹住。
天哪!
快救人!
噫,这是胳膊……哎哟妈呀,还有手。
吓死我了!
快、快,打110报警……
老贾打小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一时间,心惊肉跳,手足僵硬。他没钻进人堆中再探究竟,只是费力地转过头和身,慢慢背离现场。他挪了几步,又想起,摄像机还搁在那儿,便回返,放进拎包。
老贾是开车来的。这辆车花了他两次钱。第一次从二手车市场购来,两万整;第二次换件整容,八千七。回家的路上,正值上班的高峰,车辆狼奔豕突,他开得缓,且在途中频频验证刹车制动的效能,招致不下十人的责骂。
到家,他换上拖鞋,将摄像机随手放进鞋柜,三两下褪去白晃晃的纺绸练功服,嗖地掷进洗衣机。真不吉利,吊孝似的打扮。他想。
老贾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儿子会开车,偶尔给公司送货。
你得遵守交通规则……刚才我亲眼见了一场车祸……
嗯……好,儿子那端声音断续而细微,我开会呢。
局里主要领导外出考察,单位放了羊。办公楼空荡荡,用霰弹也伤不了几条性命。老贾那一层楼,就两人盘踞办公室。除了老贾,就是外号叫克格勃的老张。他在另一间办公室。老张奸滑,老贾和他并不入流。
百无聊赖熬到下午,老贾拿座机给黎云打电话。提及清晨一幕,那端很兴奋:哎呀呀,你说清楚点……要不,你到我这来?老贾说,好啊,好啊。
黎云办公室的人很多,大家聚过来听突发新闻。不时,有人提问。老贾一一作答。一晃,到了下班时间。
到我爸妈那吃饭去。二老要参观你。
哦……好吧,我去超市给二老买礼品。老贾对突如其来的惊喜没啥准备,顿下,说,应该拾掇一下的。
这样去挺好。别弄得白嫩嫩的,像个太监。
人和礼品一同进屋,老贾才发现:今天黎云家里,是有准备的,茶几上有点心水果,好几盘。老贾还拖着鼻涕时,就认识二老。这次相见,不过是光阴数载后,彼此年老色衰的重逢。几句寒暄,老贾和黎家人融在一处。
黎云的叔叔、婶婶也来了。叔叔过去当过市里的干部,拿腔捏调,嗯嗯啊啊。老贾觉得和他交谈劳神费劲,便进厨房,挽起衣袖帮厨。黎云妈说,你家是北方的,我们学做了几道菜,待会你尝尝。老贾听了很感动,忙乎得更欢。
晚饭吃得迟。老贾搛菜时,挺拘谨。黎云坐他对面,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黎云和他在超市里购物时,讲了个笑话: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傻子,贪吃。家里人带他去吃酒,怕丢人,便在他脚上系了根绳。三令五申,拽一下,吃一口,拽两下,吃两口。否则,不许动筷。不料,吃酒时,有条狗在桌下找骨头,将那绳绊个不停……
老贾还是个娃娃时就听过,这次权当头回听。听完了,哈哈笑。笑完,说,我一定细嚼慢咽。
黎云妈见老贾像吃药似的吃菜,纳闷:不合胃口么?老贾起先摇头,终于憋不住,将那笑话复述一遍。一桌人乐了。妈说,胖点有啥,体格好就行,平日锻炼锻炼。
老贾听了,放松吃起来。黎云叔说,我想吃点稀饭,做了么?老贾说,做好了。这稀饭,是他将电饭煲底的一些饭粒加些水后,熬的。黎云爸妈对视一眼,微笑。对他的节俭挺满意。
老贾出门时,黎云爸妈不约而同地说:多来玩,就在这吃饭。老贾的圆脸盛开成怒放的菊花。
黎云和老贾在人行道上慢慢散步。老贾说,那事我没缓过劲,想想后怕。黎云说,你胆真小。老贾说,胆小好,人忠诚度高。黎云说,那倒是。如果咱俩有那一天,你背叛我,我就买正宗耗子药给你吃。老贾见四下无人,搂紧黎云,头贴在她肩膀上说,我好怕哟。
一路调情,倒不嫌路远。两人到了黎云住的楼房。
老贾给黎云干洗头时,电视上正播新闻,上午发生在人民广场的车祸,肇事司机在逃。肇事车是套牌的拼装车,发动机号和车架号都打磨掉了。公安机关敦促嫌犯投案的同时,提请市民提供线索。提供线索的,给三千元奖励;协助抓获的,给一万元奖励。
黎云说,奖金你是得不到了,现场有好几百人看热闹,估摸着公安局电话都打爆了。
那倒是,不过,即使我举报了,我也不接受采访。
为啥?
因为我名字起得不大好,叫贾书福。这谐音有问题……
你真是活宝!黎云笑得花枝乱颤。
其实,这几百人中,无一人向公安机关提供线索——突如其来的祸事发生时,众目睽睽下的是一个横尸在地、鲜血淋漓的女子,没有谁刻意观察一个走掉的肇事者以及他的体貌特征。当时,只一人例外,他,就是老贾。
隔两天,电视台播出了公安机关的悬赏通告。奖金分别升至一万元和三万元。
老贾突然腾起举报的欲望,眼前浮出这般场景: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来,在他跟前戛然而止。下来警察,给他敬礼,请他上车。到了公安局,做材料。他耳朵上、指缝间,全是警察敬的香烟。材料做完,依据他的描述,街头巷尾贴满嫌犯的模拟画像。嫌犯落网了!警察问老贾,奖金是给现金,还是打到卡上呢?您是否愿意接受采访呢……
这时,老贾需单手托腮,摆出思想者雕塑的造型,说:奖金嘛,不是给我个人的,是对嫉恶如仇、见义勇为行为的肯定和褒奖……
这事在老贾心中的位置高大且重要。和黎云马上要组建新班子了,老贾决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不,这需要她拍板定夺。
现在,黎云是他心中的武则天。
黎云说,我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个心理学家做过试验。在剧场里,观众欣赏节目时,忽地响起枪声,三名歹徒冲进来,持枪对准观众,然后劫走几名人质。而后问卷调查。结果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忆不起歹徒的高矮胖瘦,另外百分之十的人,描述也不甚准确。
为啥?
您说为啥?人在强刺激下,记忆产生问题呗。
见老贾仍作深思状,黎云说,是不是你没得上奖金,后悔呀?
哦,那倒不是。只是后悔认识你晚了,每次点拨,都给我指明方向。
哼,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