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玛街有人家近二百户,在这一带算个大屯子。它四面环山,东西向没有大路,南北向有一条官道从屯子中间通过。往南通扎兰屯的西南重镇蘑菇气,往北通山里的古里泡。古里泡的居民有七十多户,清一色是白俄罗斯老毛子。
早年间,萨玛街曾以繁荣的“郭尔别达”(鄂温克语,指出售猎物的市场)而远近闻名。那会儿,来收鹿茸和皮张的外地老客儿,在附近山上收了猎人的东西可以不给现钱,开了票由猎人来萨玛街的“郭尔别达”取钱。那时屯子里的手工业、小作坊也挺兴旺,有油坊、烧锅,还有客栈和酒馆儿。后来日本人来了,先缴了猎民的枪,又订了一大套“规矩”来约束老百姓,萨玛街的繁荣景象便日见萧条了。
马嘎拉索随新吉勒玛回家问候了鄂尼,便匆匆地去找老校长沃勒吉图商量事去了。新吉勒玛送他出来,踮着脚目送他消失在暗夜里。屋里传来了一阵连成串儿的咳嗽声,是鄂尼又咳了。新吉勒玛忙回到屋里,服侍着鄂尼喝下一碗汤药。鄂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新吉勒玛吹熄了油灯,合衣躺在鄂尼的身旁。
在漆黑的静谧中,新吉勒玛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屯子里的一声狗吠,夜风掠过苫房草发出的呼啸声,都会使她胸口发紧,忐忑不安,就好像那该死的七旅已经来到了南山脚下,马上就要与森林支队开仗了。
反正睡不着,新吉勒玛索性爬起来点上灯,找出针线,拿过一件马嘎拉索穿的袍子缝补起来。这件袍子本是新吉勒玛的阿敏(鄂温克语,即父亲)的遗物。去年冬天,新吉勒玛见马嘎拉索的两件袍子都很破旧了,才找出来给他穿上的。抚着袍子那已褪色的布面,新吉勒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两眼呆呆地瞅着油灯摇曳的火苗儿,停了手中的针线,心思沉浸到往事中……
新吉勒玛的阿敏——色音巴图曾在东北军马占山部当连长,“九·一八”事变后,马占山率部在江桥一带与日军激战几昼夜,终因寡不敌众,撤回齐齐哈尔时,色音巴图所在的一个营奉命掩护主力撤退,营长白温都格尔亦是萨玛街的鄂温克族猎人,色音巴图就是跟他一块出来当兵的。经苦战一天,完成任务撤下来后,一营弟兄连伤带残只剩下了十几人。其时,日军已占领了齐齐哈尔。马占山去向不明。无奈,白温都格尔在榆树屯、昂昂溪等地疏散安顿了伤员后,便与色音巴图换上便衣,辗转回到了久别的家乡——萨玛街。
白温都格尔在萨玛街的名气很大,日伪在蘑菇气建立政权后,为了笼络人心,曾请他出任“努吐克达”(伪满官职,相当于现在的乡长)。白温都格尔坚辞不干,与色音巴图靠打猎为生。
大约是五年前的一天,新吉勒玛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突然,闯进来一队日本兵,不由分说把色音巴图抓走了,同时被抓走的还有白温都格尔。
原来,不久前色音巴图与白温都格尔在山上打狍子时遇上了抗联队伍,队伍里有一个姓何的鄂伦春人,就是江桥激战后白温都格尔疏散出去的一个弟兄。在这种环境里相遇,自然免不了一番感慨。当白温都格尔与色音巴图闻知抗联队伍缺少弹药时,便把一起围猎的鄂温克猎人找来商量,把日本人来收枪时大家偷偷藏起来的一批弹药起出来送给了抗联。姓何的邀请白温都格尔和色音巴图参加抗联,俩人答应待下山把家安置一下即来。何便给他俩留下了联络地点。然而,没过几天,不知是哪个猎人说露了嘴,这事被蘑菇气的日本特务听到了,于是,白温都格尔与色音巴图便被抓到了扎兰屯的日本宪兵队。
敌人用了种种酷刑,白温都格尔与色音巴图宁死不屈。宪兵队长气得暴跳,放出来十几只狼狗把二人活活地撕了。新吉勒玛的鄂尼本来就有很重的肺病,闻此噩耗,悲痛过度,半年后亦撒手而去,十三岁的新吉勒玛便成了孤儿。
马嘎拉索家与新吉勒玛家相邻。马嘎拉索的鄂尼与新吉勒玛的鄂尼是姨姐妹。如今,新吉勒玛成了孤儿,马嘎拉索的鄂尼自然要把她接过来抚养,而且是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马嘎拉索还不记事时,阿敏就得急病死了,鄂尼又有气喘病,日子一直过得很苦。不知父爱是啥滋味儿的马嘎拉索自小就懂事要强。鄂尼病了时,他煮奶茶、做饭,什么活儿都帮鄂尼干。刚刚十四岁,他就背起阿敏留下的猎枪跟萨玛街的合克阿哈们进山围猎了。
新吉勒玛搬过来时,十七岁的马嘎拉索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男子汉了。出于对色音巴图的尊重,他像个亲哥哥似的爱护着新吉勒玛。不打猎的日子里,他就带着她去放牛,在蜂蝶飞舞的山坡上,他给她讲深山里打猎遇到的趣事儿,在雾气弥漫的河套里,他爬上高高的稠李子树,给她采摘甜津津的果子吃。然后,两个人并排躺在柔软的草丛中,什么也不说,只仰头瞅蓝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还有那像高高地钉在天上的一动不动的鹞鹰。
后来,豆芽儿一般纤细的新吉勒玛一天天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娇艳美丽的姑娘。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爱情,便顺其自然地来到了这对少男少女的心间……
窗外一声鸡啼,把新吉勒玛从沉思中唤醒。她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点儿冷,便熄了灯,把马嘎拉索的袍子盖在身上躺下了。
新吉勒玛把脸儿贴在那仍留有马嘎拉索气息的袍子上,又想起了马嘎拉索临上南山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新吉勒玛,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娶你。”
“萨满保佑。”新吉勒玛在心里默默地祷告,“我的马嘎拉索和森林支队都是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