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晓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说法,说的话又像戏里的诗句,总是押韵的。吃自然是重要的,和村里所有人一样,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他也是用特别重的声音。他说:“做人为吃(当地方言发音接近于‘出’,念第四声),做老爷为香蜡烛(念第四声)。”但比吃更正经的是住,真正让人安心的是家里有三间朝南的房屋。他说:“有吃没吃,三间朝南屋(也念第四声)。”
说起村庄,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房屋。山根陈村背靠后门山,其他三面稻田环绕。陈多宝第一次站在后门山岭回望自己的村庄,感觉有点陌生,像是看着从没去过的一个村庄。只见黑麻麻的一大片瓦顶,被四周的绿色包围着,瓦顶与瓦顶之间零星窜起几株树,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好不热闹。
山根陈村有四个“道地”(四合院),四幢排屋。一条条小巷都铺着光滑的鹅卵石。村庄中间有两个大晒场,是晒稻麦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是空着的,成为孩子们追追打打的乐园。村头巷尾的路边则是猪圈和茅坑,也是热闹场所,村里人称上厕所为出恭或上朝,早晨和黄昏,上朝的人是最多的,大家坐在木制坐便架上,谈天说地。
道地为围合庭院,有车门,有弄堂,针对车门的当中有公用的堂前。结婚也好,出丧也好,凡是这个道地的人都可以放在堂前举办仪式和酒席。如果谁家要做木工、弹棉絮,过年的时候打爆米花、捣麻糍,也都在这里。每个堂前自然都放着一只石捣臼和一大一小的捣齿头(木柄石硾)。大道地都是造于清朝末年或民国初年,鹅卵石砌的后面墙和木板都已经发黑。长排屋都是建造于解放后,都是朝南排列,木板还有点新。
村里所有的排屋都是两层,地是光滑的黄泥地,顶是坡状木椽黑瓦,后面墙是石头或砖头,屋柱、栋梁、隔栅、楼板、内墙都是木头木板,上下楼也是木楼梯。下雨的时候,雨落在瓦片上清晰可闻。落雪霰子时,瓦片叮咚作响,有时候穿过瓦片间的缝隙,跳到床上落在正在睡觉的人的脸上。冬夜,风吹过板壁缝隙呜呜而鸣。每到冬天,阳光总是钻过陈多宝家木板壁上的一个小圆孔,一根温暖而灿烂的光柱射在床里边的木板壁上。
木板壁隔音效果不好,夜半小孩哭闹或者小便,其声响隔开两三间房子都清晰可闻。关在楼梯下面的鸡也因为楼上的声响而作出些反应,会互相叮咬一口,咕咕几声。
道地里不种树,中间铺着鹅卵石的就是道地塘(天井),堆放垃圾和柴火。而长排屋前既是公用的通道,又是每家的院子,有些人搭了猪圈,有些人种了很多树。很多人家都种有桃树、梨树或橘子树。村民没有为种花而种花的传统,种薄荷可以泡茶,种黄花菜为其可以食用。但小孩子既爱吃,也爱花,门前屋后总要种些天萝(丝瓜)或冬瓜,果子长出来之前,藤藤蔓蔓,花花叶叶都非常可爱。
村里的太阳最早晒到陈多宝家所在的长排屋,所以冬天的早晨村里的男人和小孩们总是集中到长排屋的屋檐下。等太阳照进了道地,大家又往道地跑。大家坐在竹椅上或者树段上,手里或者脚下有暖炉,老奶奶们总是在这个时候补衣服,媳妇们洗好了早饭碗、喂好了猪也来打毛衣或者织渔网、织苎线、打草编,大家边劳动边开玩笑。新生孩子的媳妇则在阳光下奶孩子,总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道地是封闭的,风吹不进来,阳光无比安宁。
房屋和田地是山根陈村人最重要的财产,田地大部分已经共有,只留下几块自留地,私有的房屋就显得更加重要。
一般来说每个儿子长大了就要有一间屋。介绍对象时,女方最关心的除了后生本身是否能干、勤劳、脾气好,就是男方有没有屋,是新的还是旧的,是两层的还是三层的,很多娶不进老婆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屋。
陈多宝的爷爷陈金贵深知其中道理。陈多宝的爸爸作为大儿子,十多岁时,陈多宝的小叔叔出生,彼时陈金贵已经有四个儿子。除了父亲传下的一间房子,他就竭尽所能造了三间新房子,并且都是朝南屋,这样四个儿子每人都有一间屋。
奶奶曾告诉多宝说:“你爷爷和你爸爸白天要去生产队出工,总是起早摸黑到溪坑里担石头。因为你爸爸在几个兄弟中出力最多,所以,后来分屋时也由他先挑选。”
多宝的奶奶是半个瞎子,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另一只眼睛常年烂糟糟的。奶奶告诉多宝:“造新房子的时候我正好生了你小叔,还在坐月子,本来是不能碰水的,但我要洗菜、烧饭、喂猪,要洗全家大小七八个人的衣服,要每天烧四餐饭给老司工匠吃,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落下了病根。”
房子造好,多宝的父母就结婚啦,当时多宝爸爸廿岁(当地习惯说虚岁),妈妈十六岁。他们本来就带着点亲戚关系,多宝爸爸的二姑妈是多宝妈妈的三舅妈,就是多宝爸爸的姑妈把她丈夫的外甥女嫁给了自己的大侄子。结婚后他们就住在新造的长排屋里。结婚次年,他们就从爷爷家分出来独立过日子,楼上木板床一张、楼下锅灶一个、木凳一条、竹椅一把、母鸡一只,一个新的家就这样开始了。
自从搬进新房,他父母就不断地增加房子的内容。后门挖了一口井,井边的长条石是花了两包香烟请人从里村的石头塘里一起抬来的。前门种了很多树,整排房子数他们家的小树林长得最好。一个一个又一个,在多宝开始有些识事时,他妈妈在这间房子里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两个,那是后话。
等多宝有记忆的时候,他爸爸还是不断增加或修改房子的内容。把两面木板壁换成了砖墙。在门口的柱子上镶上了一块镜子,镜子边挂着一把梳子。他爸爸请木工做了一张新床,又请漆匠涂上红色油漆,请穿棕绷的师傅穿了一张新棕绷。
多宝的爸爸在村里也差不多算个能人,喜欢模仿城里人的一些生活,因此,他们家很多东西都是蛮有特色的。村里通电以后,他家的电灯上有一个从宁波买来的白色塑料罩扑着,同样的瓦数,光线就比别人家精神。
但住在隔壁的两个叔叔家比他们更先进,楼上的木窗户已经换成了玻璃窗,关上了还能看外面的风景。多宝就希望爸爸有朝一日也把楼上的木板窗户换成玻璃窗,那简直就像城里的房子了。
一个夏天的晚上,爷爷、小叔叔、姑妈吃了饭都出去了,奶奶家只剩下他奶奶一个人,赤裸着上半身在一盆热水边洗澡。见多宝来了,他奶奶就叫他去给她搓背。
多宝突然问奶奶:“老百晓是有房子的,怎么就没有老婆呢?”
奶奶说:“他老婆娶过两三个,死的死了,赌输了的赌输了,跑的跑了,结果一个也没有。”
这好像不是他心目中的老百晓爷爷,他疑惑地问奶奶:“我看老百晓爷爷人蛮好的,怎么这个样子的呢?”
奶奶叹了一口气,似乎又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唉,一切都是命啊,算命先生给他算过的,‘满园花开不结籽’,都是命中注定的。”
多宝继续问奶奶:“那他死后房子给谁啊?”
奶奶说:“他死后,房子给大桥家里,因为大桥的爷爷和他共一个爷爷的。”
多宝说:“难怪大桥家的柴叠在老百晓家里。”
奶奶趁机告诫多宝:“你以后做人一定要争气,不能像老百晓一样。做人要学好,不要学坏。我们家现在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都是我们全家一锄头一锄头从地里挖出来的,一口一口从嘴边拼命熬省出来的。”
奶奶总是反复跟多宝说些所谓古老世人传下来的话,比如“财主、财主都是从嘴里裁出来的”,“学坏容易学好难”,“撑名气一世,倒名气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