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晓说:“男孩是为自己养的,临老可以养老,女孩是为别人养的,迟早要嫁给别人。”
识得男女有别后,陈多宝很庆幸自己是一个男孩。
在山根陈村,宠男贱女似乎天经地义。那时,在一些重要场合,男人才算人。家谱也有规矩,只登记男的,不登记女的。没有儿子的男人,为了让家谱上的红线传下去,就想尽办法,有招女婿上门的,有买老婆生儿子的,有过继一个儿子来的。
因此,村里人生孩子都喜欢生男孩,不喜欢生女孩,生个儿子是宝贝,生个女儿叫贱货。生了儿子则满脸喜气,要办酒请客,见人就分香烟,想让全村老小尽快知道,生了女儿则垂头丧气,觉得没面子,想隐瞒住消息。据说外村有户人家一连生了十个女儿,再生出一个还是女儿就直接把孩子扔在马桶里浸死了。
日常生活中,处处是男尊女卑。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女人打男人则似乎违背天理。吃饭的时候,男人先吃,女人再饿都要等男人开始吃了才可以吃。女人吃的比男人差,坐的位置比男人偏,甚至坐的凳子也要差一些。很多正规的宴席,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吃饭。
大家之所以觉得男人比女人尊贵是从现实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男人做主席,毛主席是男的,周总理也是男的,连跑到台湾去的蒋介石都是男的。女人每天烧菜,但办酒席的大厨却都是男人。男人能够出远门造海塘,深夜上山偷树。男人知道林冲、武松、鲁智深,男人知道梁山伯、祝英台、马文才。教书的大部分是男的,做官的大部分是男的,邮递员是男的,电影放映员是男的,城里来的知青也大多是男的,学校里读书的也大多是男的,女的好像只是陪衬,附属在男人那里。因此,男孩们都觉得自己很骄傲。
陈多宝穿开裆裤的时候,奶奶老要摸他的小鸡鸡,问他:“这个叫什么?”
他总是骄傲地回答:“老鸭。”
奶奶继续问:“老鸭做什么用的?”
他说:“传种用的。”
奶奶老这么问他,他老这么回答,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因为多宝是一个男孩,是他爷爷的长孙,从小他就被全家宠爱。
他家里排行老三,但经常欺负大姐和二姐。每次吃饭都是他第一个吃,由他先挑最好的凳子坐最好的位置,他说要用那双最漂亮的筷子,那么大家也不能有意见。
吃面时,母亲总是把他的那碗面条盛得最踏实,有更多的肉或菜,其他的则稀薄多了。如果吃麦饼,那么他的麦饼是母亲做得最认真、最漂亮的。如果吃番薯,他说哪块番薯最甜归他吃,那么其他人都不能有意见。过立夏节的时候,全村吃茶叶蛋,姐妹们都只有一个,而他除了家里的一个,还可以到奶奶家领一个——这是每年的惯例,而姐妹们的惯例是得不到奶奶的茶叶蛋。
家里如果做新衣服,那么必然不能少了他,而姐姐和妹妹则不一定了,并且一定要先把他这一件做好。
母亲赶集也总是只带他,父亲喝喜酒带回来的一块猪肉或一个豆腐肉圆也自然归他,如果分着吃,那么他这份总是最大。
过年时母亲总能从某个秘密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橘子,剥开厚厚的橘子皮,全家一瓣一瓣分着吃,他总是多一两瓣。家里突然冒出一个苹果,总是先藏几天,想上几天,然后经妈妈批准,才拿出来吃。大姐削皮,皮削成长长的一条带子,当然归他吃。再切成一瓣瓣,他自然又是最大的一瓣。
姐妹们也知道他的重大价值,大人们宠爱他,她们也没什么意见,而且她们自己也宠爱着他,好像因为有他这个兄弟给她们带来很大面子,不像有些人家,四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男的,让人觉得那户人家很可怜。他的大妹妹小他两岁,家里只有她经常不服,要学他的样子,妈妈总是骂她:“你又不是细佬(男孩),怎可以这样那样。”于是他更知道了男孩的权利。
当然,做一个男孩子也有痛苦的地方,不能穿花衣服,不能留辫子,讲话不能轻声细语,受欺负了不能哭,尤其不能没完没了地哭。男孩子甚至不能喜欢花,小孩子们都知道,男孩子去嗅花香是要烂鼻子的。
男人女人从小有区别,一辈子都泾渭分明。男人力气大,解决了所有力气活。女人们必须要有耐心和细心,会做很多精细活儿。男人要把很多可以吃的可以穿的东西拿回家,女人要把很多东西做成好吃的、好穿的。所以,村里又叫男人为外场人,叫女人为里场人。已经出嫁的女人又叫老顺人(得要顺从男子)、女客人。
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一个家不能没有男人,没了男人,家里就倒塌了。干重气力活,打架,走夜路,出头露面谈个事儿,都得靠男人,也是男人必须学会的技能。
男人也分好几等。身高有长有短,力气有大有小,心眼与脾气也大小不一。脑子也有好使不好使的,性格也有好结交不好结交的。但做一个男人,首先要有一手好农活,会种田地,会伺候庄稼,会饲养家畜,会割柴、挑担。
做一个男人要学会的基本本领有:种植各种农作物,如水稻、小麦、番薯、土豆(他们叫洋芋)、葫芦、南瓜、冬瓜、丝瓜、玉米、藠头、大蒜、高粱、粟米、茶叶等。别看都是农作物,但每样都有每样的脾气,下种时间有别,喜欢的土壤肥瘦、喜欢的肥料都有别。男人要会爬树砍柴。要让牛听你的话犁田,要让庄稼听你的话茁壮成长。要会搓绳、晒番薯丝干、做番薯粉丝、孵番薯种、育秧、腌咸菜、腌猪肉、做烟丝、捣麻糍等。有情趣的男人应该还会捉鱼鳖、捕蛇,会吹箫、钓鱼、打麻将、走象棋,喝酒、打架、赌博和做媒基本上也是男人的事情。
想轻松点的,你要学一门手艺,老百晓说:“古老世人讲过,送儿子百亩田地,不如让其学一门手艺。”或者你会写字、算账,可以做村里的干部、采购员、赤脚医生、碾米厂师傅、生产队的会计,可以少下田,而工分又不比别人低。再不成,你会贩牛、杀猪、烧大菜,也是村里的能人。但即使你会这个会那个,你也必须要会伺候庄稼,这是你保命的底线。只要你会伺候庄稼,只要有块地,你就不愁饿肚皮,就不愁活不下去。
而做女人同样不容易,家里照样少不了女人,少了女人,家里就乱了。
做女人不但要会生孩子,更要会养孩子、教孩子。会纳尿布、纳鞋垫、做布鞋、补衣服,会裁剪简单的衣服。女人要会织苎、纺线、织渔网、织毛衣、编草帽、打草编,有些女人还会绣花。
女人要会烧饭做菜。女人要会收拾自己、服侍丈夫、照料孩子,要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女人还要适当地做农活,要会割稻、采茶。田野里的东西到了家里后基本就是女人的事情了,稻麦晒干后归仓,稻谷到碾米厂碾好后还要筛米,番薯藤要铡好酿在缸里。女人要会做豆腐,甚至要会做豆腐干、霉豆腐。家里的猪、鸡和兔子,都需要女人喂养,到山上采鲜嫩的草也基本上是女人的事情。女人要会孵小鸡,在不想孵小鸡时,会让想孵小鸡的母鸡提前从孵育后代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早日过上生产鸡蛋的正常轨道。
在村里要伶牙俐齿,和邻家吵架不输。女人到集市上还要会讨价还价,买东西不亏。
大人们总试图按照他们的标准把每一个男孩子培训为合格的男人,把每一个女孩子培训为合格的女人。作为男孩子,有很多女孩子没有的待遇,但也要接受痛苦的训练,从小必须上山。
老百晓说:“人要从小教,三岁可看老。”
陈多宝的爷爷说:“牛不教不会落行,人不教不会上路。”爷爷打他一顿后总是说为他好。
等他读书了,成为读书学生了,爷爷又跟他说:“毛主席说过,有三个杆,笔杆、枪杆、锄头杆,杆杆都要硬。”
爷爷总是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标准的农民。下雨了他给爷爷送笠帽,天晚了他给爷爷送手电筒,爷爷挑粪,他扛粪勺,爷爷拔秧,他送簸箕。
当他在参加干活时,他爷爷总不断说出一些名言警句似的人生道理来。
爷爷说:“气力不是一天长成的,筋骨是要一点一点锻炼出来的。”
爷爷说:“红日头没什么好怕的,晒多了就不可怕了。”
爷爷说:“吃苦精神也是慢慢练出来的,做农民如果怕苦就没法做了。”
爷爷说:“做农活也要讲究效率,讲究漂亮,尤其路边的田地,千万人经过都要评价你的行是否直,你的作物是否健壮,你的人是勤是懒,是聪明还是呆卵一眼就看出来了。”
爷爷跟他说:“你要巴结田地,对农作物好,农作物才能反过来给你收获。”
在爷爷的教育下,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逐渐形成,他希望长大后成为生产队队长,整天带着全队几十个男人到山上干活,晚上评工分的时候,咳嗽一声,大家都停下嘴里的油腔滑调、家长里短。
老百晓是一个老光棍,像一个年老的孤儿,家就不像一个家,连菜的香味也很少从他家里飘出来。但他却是村里的哲学家,总不时总结出一些真理。他认为:“如果夫妻俩必须死掉一个,宁可死丈夫,而不能死媳妇,死了女人的家邋遢得根本不像家,死了男人的家,女人却照样会支撑住。”
看来,男人也有比不过女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