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春寒料峭。白玲又来到了白村的池塘边。白苗苗并没有看见。十三岁的白苗苗已经成了她驴腔班的学生,一个跟了她三年的学生,她现在唯一的学生,她最稀罕的学生。
柳树条儿柔柔地摆着,塘里刚刚化开的水那么欢,风吹到脸上却还是凛冽的。白玲想,春天都来了,咋还这么冷呢!她缩了缩脖子,握紧了刚给爷爷抓的药,匆匆往家走。
进来家门,已经快晌午了,满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鸡汤香味。为了给爷爷补身体,白玲早晨起来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炖上,出去抓药前又在灶膛里放上硬柴闷靠着。白老汉闭着双眼半靠在炕上,脸色蜡黄,喘得厉害,每一口气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刚过正月十五,爷爷就病倒了,老哮喘越发重了。
白玲倒了杯热水,把刚抓来的药给爷爷服了。白老汉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他的肺就像是漏风的风箱,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最快的速度去拉动,也只能掀起一点点的气流。他已经十天没能躺平睡觉了。白玲不忍心看他难受的样子,对白老汉说:“爷爷,咱得去医院啊。”
白老汉摇摇头:“用不着,咳,天暖和些,咳,就好了……”
白玲说:“爷爷,我不想再教戏了。”
爷爷愣了一下:“咋咧?”
白玲磕磕巴巴地说:“爷爷,您受了一辈子苦。您老了,我想让你享福,我得去挣钱,让您吃好点,穿好点啊。”
白老汉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聚在了一起:“玲儿,给我唱一段吧。”
白玲一点兴致也没有,却不忍拂了爷爷的意。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了起来:“冬去春来日渐长/穷人家炉火放红光/平日里只煮粗茶淡饭/今日我为亲人细熬鸡汤……”爷爷艰难地起身要去拿床边的坠琴,白玲赶忙给他递在了手上。
老坠琴在白老汉手里响了起来,狭小的屋子瞬时有了生机,动了,活了……高低上下,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琴音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病弱拖泥带水。
琴到手上,爷爷竟然不那么喘了,脸色也红润起来:“玲儿,这戏一唱起来,我这病就好了一半啦!”
午饭时,爷爷喝下半碗鸡汤,又唠叨起来:“这驴腔是咱白村人唱红的,可别小看了咱这小村里走出去的小戏,里头有咱庄户人的情和味儿,里面全是咱们实实在在的日子啊!”白玲说,您念叨多少遍了,你歇会儿,我去学校了。
走过院子,白头毛驴晃了一下脑袋,发出“吠”的一声,口水喷到白玲身上。这头驴几天不太吃东西了。白玲想夏天的草肥,这头“白毛”嘴吃叼了吧。她这时顾不上它,快步往外走。
白玲今天是去白村小学找校长求情的。她的驴腔培训班本来开在白村小学的杂物间里。小小的杂物间左边堆放了废旧物品,右边腾出了十几平方米的空地给白玲教戏用。这让白玲很感激,她觉得村里再也没有比学校更神圣的地方了,在学校里上课让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老师。可是,过年之后,校长通知白玲,杂物间不能再给她用了。
白玲沿着村南的田埂往东走。白村的形状像一个东西走向的大嘴巴,学校在东边的嘴角上,白玲家在西边的嘴角上。从白玲家到学校,走村北的下唇是近路,她每次却要绕到村南沿着上唇往东走。而池塘就像一个鼻孔,位于上唇中间凹陷处的正上方,白玲每次走到池塘这儿都要停一会儿。
这个池塘对别人来说就是一个水湾,可以打水、饮驴、洗衣服、洗澡、摸鱼虾。对她来说却不一样,这是她的舞台。从十岁开始,她就在这里唱戏,唱给天空听,唱给大地听,唱给杂草听,唱给柳树听,唱给鱼虾听,唱给泥鳅听,唱给蛤蟆听,唱给虫儿们听……从十岁到十八岁,她从来都不走门串户,也不和同龄人一起玩。闲了,她就来池塘边,能坐上半天,发呆或者唱戏。咿咿呀呀一唱起来,她就突然快活了!村人觉得她这样一个孤僻的小姑娘,该是非常孤独吧。他们哪里知道,她有一个如此隆重的舞台,有这么多的玩伴儿。这里是她童年里所有的美好发生的地方,是她的来路,又是她的远方。离开白村的那三年,白玲除了想念爷爷,还能想的就只有这个池塘了。
白玲现在不在这里唱了,她已经二十五岁,而白老汉已经老了,老得越来越像个孩子,她不能再是那个什么都不顾忌的孩子了,她得挑起家庭的重担。
白玲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在白村长大。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一点也不喜欢白村,只要待在白村,她就无法理直气壮,甚至抬不起头。她一直希望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高中毕业,白玲去了省城打工。那时候,白老汉身体还硬朗,说,去吧,去吧,出去长长见识也好。从小,她做什么爷爷都是支持的。白玲这一去三年未归,每月准时给爷爷寄钱,却连春节也没回来过。白老汉也从没催促过。
三年前,邻居给白玲打去电话,说白老汉生病了。白玲急急地赶回来,看到躺在床上三天未吃一口热饭的白老汉,哇地哭了,她趴到爷爷身上说:“爷爷,你一定要好起来,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我要天天陪着您。”爷爷说:“我没事,没事,好久没听你唱戏了,实在想得慌。”白玲开口一唱,把白老汉惊住了。孙女是出去打工了吗?怎么戏唱得这般好了,难道出门被戏精附了身?白老汉说:“玲,这要是在过去,你就是天生的角儿。这么好的腔没人唱了,多可惜。你这嗓是老天给的,你是老天派来拯救驴腔的,你教教咱村的孩子们吧,不能让这驴腔没了!”那时,白玲突然明白,真正爱驴腔的不是她,而是爷爷白老汉啊。后来,她的驴腔培训班在白老汉的支持下办起来了。
白玲来到白村小学正是晌午放学时候,她推开一条门缝,看到校长在办公室里午睡,遂又轻轻将门掩上。校长闭着眼说:“是玲来了吗?”
白玲很奇怪校长不睁眼就知道是谁,只好推门进去。校长慢慢地坐起来:“你是来交钥匙的?”
白玲还未开口就涨红了脸:“不,校长,我需要那个教室。”
校长慢慢点上一支烟,说:“我不是不想给你用,村里让我腾个房子给包村干部住。我看学校里只有你那间房可以腾出来了。上面派包村干部来,帮咱村发展经济,这事比你那班重要吧。”
“校长,您就想想法子吧。俺爷爷病得厉害,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让村里孩子学唱驴腔啊。”
“玲啊,你和你爷爷咋那么傻啊。我也有点文化,也懂得那是文艺。可是你说那原来唱驴腔啊,是为了讨饭。现在农民都在奔小康了,谁还顾上听戏、唱腔呀。”校长吐出一口烟圈,“你年纪轻轻干点啥不好呢?你出去打工也没少挣钱吧,反正你这也没几个学生,干脆干点别的去吧!”
校长的话让白玲气往头上顶,却不能发作:“校长,俺不为钱。”
校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为钱,为啥?你爷爷生病不得花钱治?没钱,你爷俩喝西北风啊。”校长的话击中了白玲,她不愿意多说,赶紧亮出底牌:“你要让我用教室,我可以帮咱学校义务代上音乐课。”这话倒让校长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一踩:“好吧,我考虑一下。”
校长并不知道,年后白玲的驴腔培训班只剩下白苗苗一个学生了。起初,还个班还真热闹了一阵子。那时,村里没有这样那样的培训班,白玲那个班是个稀奇事。她又免费教,孩子图新鲜都要学,回家一闹,大人也就同意了。起初有二十来个孩子,白玲手忙脚乱管不过来。三个月之后,她说收点学费,五十块一年,还剩下八个学的,她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八个孩子也好重点培养,一年之后就剩下五个孩子了。这五个孩子坚持了三年,白玲与他们处出了感情。白玲最喜欢的就是白苗苗,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双双和对对。这仨孩子嗓好,学得又认真,已经可以有模有样地唱段子了。看得出,他们爱驴戏、敬驴戏,也爱她、敬她。因为他们,白玲觉得自己爱上了白村。
过了年,只有白苗苗一个人来上课了,他生气地说,爹娘都不让他来了,他自己硬来的。正好白老汉病得厉害,白玲没顾上细究孩子们不来上课的原因。这时,又被告知教室不能用了。这些事白老汉不知道。
帮学校代上音乐课的主意是白洋江出的。白洋江是白苗苗他爹,是村委委员,脑子灵活,人缘好。学校能给白玲这个杂物间当培训班教室,也是多亏了白洋江。白玲一向对人冷,村里人也没有和她接近的。只有白洋江,比白玲大了十来岁,每次见了白玲却“姑长姑短”叫得她不好意思。白玲对他表面和别人一样冷淡,心里却慢慢有了不一样的亲近。白玲没办班之前,白苗苗就曾跑到家里来找她,央求着学唱驴腔。白玲说,我正好想办个班,让更多的娃来学,就是没有地儿。很快白洋江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那天,白玲又对白苗苗说,咱的教室校长不让用了。白苗苗说,姑奶你放心,我找我爹想办法。他虽然不愿意我学唱腔,你的事他可很上心。白苗苗调皮地一笑。村里人重辈分,苗苗多数时候是叫白玲姑奶,只有上课的时候叫老师。白玲说过他几次,他也改不了。
白洋江很快就有了主意,他让白玲自荐担任白村的音乐老师。作为村委委员,白洋江消息灵通。白村小学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一直安排五音不全的语文老师代上音乐课,语文老师说农村娃子唱啥唱,还不如上语文呢,多识几个字,于是音乐课上成了语文课。白洋江听说现在乡教育组下来通知,要加强音体美教育,促进农村学生全面发展。校长怕乡里来检查,正心急呢!此时白玲主动请缨代课,正是给校长解了燃眉之急。白洋江说,这样也能在学生里面再挑挑爱唱戏的孩子,可谓一举两得。白玲只有答应的份儿。
校长算是松了口。白玲惦记着爷爷,从学校出来赶紧回了家。一进门,白头毛驴又冲她嘶嘶地叫,白玲以为驴饿了,往槽子里加了点料草,轻轻地抚摸着驴头上的那缕白毛,说:“这段时间,冷落你了!”白毛眨了下眼,嘴里吐出丝丝白沫。
天近惊蛰,阳光变得暖融融的,白老汉的身体果然好了一些。田里还没活。吃过早饭,白老汉说:“这么好的天。唱一段吧,消消食。”爷俩来到院子里,借着春日的暖阳唱起来:“机声唧唧梭不闲/泪眼素绢泪斑斑/夫君十载无音信/夜夜翘首祁苍天……”
爷爷的坠琴突然收住,眼望着大门口,白玲转过身看到进来一个人。“大爷,我是乡畜牧站的兽医王林丁,来看看你家驴的。”来人穿了一件蓝色夹克衫,中等个头,圆圆的脸上戴副眼镜,他分明是对白老汉说话,眼睛却盯着白玲。
这时,村里的喇叭响起来:“各位村民请注意,这几天,村里很多驴得了一种怪毛病,乡畜牧站已经派兽医来检查情况,村民们一定做好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