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借来一辆板车,因为板上有除不掉的牛粪印子,就抱了棉被出来,垫在车上,又往师父头上罩了件袍子,再把师父一寸一寸往板车上抱。既然师父中意这样的姿势,我就只能把坑挖得深一点。
没走多远,我就被人包围了,女人们率先围了上来,撩起罩在头顶上的袍子,啧啧称奇。男人们也丢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来,说笑之际,粗大肮脏的手试探着伸向师父。我大声呵斥他们,像驱赶偷嘴的牛犊一样挥舞双手,但我越是愤怒,他们就越是来劲,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淹没了。我在人缝里看见了光中,大声喊道:光中帮我!
人群轰地一笑,一起尖着嗓子学舌:光中帮我!光中帮我!
队长带着一拨人赶了过来。
谁允许她这样的?她这是公然挑衅!
队长围着板车转了一圈,诡异地笑了下,去跟另外几个男人低声商量。
然后他来到师父身边,一脸沉痛地说:你这个人,真会添麻烦!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如何是好呢?回头一招手:来呀!都过来呀!
第一个过来的男人,额头上长着个青蛙状的肉瘤,第二个男人长着一副山羊胡须,个头却小得像孩子,第三个男人脑袋方方,皮肤黝黑,像块烧黑的大砖头。他们害羞似的扭捏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向后看,那里有几个男人面露难色,有一个假装咳嗽,咳得蹲到地上去,再也起不来,还有一个突然跟自己的女人吵起了架。
队长点名了:光中!光中呢?
光中在外面喊:哎哟不好,我要拉屎了。
你拉屎?你拉你娘的屎!只要你去拉屎,我昨天跟你说的事就不作数了,你去拉你的屎吧。
人群一阵骚动,光中被人像传递接力棒一样推了出来,一直推到队长身边。他挠着头皮,眼睛乱扫,刚一看到我,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去。
光中,你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到底在怕什么?跟你说,你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培养,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谁说我怕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还往后躲?
我没躲,我只是……想去解个手。
还说不怕,尿都骇出来了。
哄笑声中,光中赌咒发誓:谁怕谁是畜牲!
队长咳了一声,人群安静下来。
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呢?不管她是什么人,死在我们覆船山,我们覆船山人就得埋了她,埋人有埋人的规矩,不能站着埋,鸡猫猪狗都不能站着埋,何况是人,辛苦了一生,死了还不能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这老人家是打坐时坐过去的,多辛苦啊,还是让她躺下来好好休息吧。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四条大男子汉,我不相信你们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被点名的四个男人走上前来,将师父从板车上往下拖。
我扑过去,却被人墙反弹出来,一条条坚实的腿在我面前组成了密不透风的肉墙,我听到里面在说:抓住手,拽住肩膀,要使脆劲,来,一,二,三!一,二,三!又有人说:干脆放倒,放倒了才好用力。一阵杂乱的声音过后,一个声音说:扳不动的,除非站上去……
我的头夹在两条粗大的腿缝间,隐约听见咔的一声,人群一起轻叹:断了!
等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时,师父已经躺平了,看上去比平时长了好多。那四个男人,额头上长肉瘤的男人,山羊胡子男人,方脑袋黑皮男人,还有细细瘦瘦一副无辜相的光中,一字排开站在师父身边,四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打赢了对方,却发现对方已被自己用力过度打死。
我爬向师父,一眼就看见两粒暴突的眼珠,颤巍巍搁在眼眶边上,我大叫一声,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丧假已经过了,我还坐在磨房里,不出门,也不理睬那些假惺惺过来关心我的人。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说:没准被吓傻了。没准已经疯了。舒服了一辈子,换来这么个下场。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星星像纽扣一样清清楚楚地钉在夜幕上,我一颗一颗地盯着它们看,没准那颗闪得飞快的就是师父呢,她刚上去,还站立不稳。可别掉下来呵师父!
这样的夜晚,没有师父的催促,我也很想给佛祖写信,我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想法。
路边的一条标语让我停下来,标语末端,有一大片空白,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撕下那块空白纸,可惜它是红色的,很少有人用红色的纸写信。
没办法,我没钱买纸,仅有的一支笔和半支砚墨还是师父写药方时剩下的。
后半夜,工地渐渐安静下来,田野上飘浮着团团白雾,我总觉得此时不是人的时刻,它应该是属于神的。
我在白雾笼罩的磨房里给佛祖写第一封信。
至尊佛祖:
我们遭遇了一些变故,我们被人从庵里赶到了山下,我师父已经被那些人踩得骨肉分离,肢节破碎。我知道这是个考验,他们想用对师父的暴行,来吓倒我,对他们归服归顺,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相信师父并不痛苦,师父的魂魄早就到佛祖您的身边去了,他们在这里凌辱她的肉身,恰好成全了师父,倒把痛苦留给了他们自己。其次,我看透了他们,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师父手上拿过药,感过恩,戴过德,在您脚下磕过头,进过香,许过愿,现在却把一切都推翻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我知道我不能愤怒,也不能怨恨,更不能记仇,我要理解他们,原谅他们,但我的确……阿弥托佛,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刀山火海,绝不改变初心,否则,我对不起从小教养我的师父。我发誓,即便我已是一名社员,也要做你最虔诚的信徒,潜心礼佛。
虽然师父叮嘱过,第一不能写假话,第二不能随便发愿,必须写你所做的,或者是你一定会做到的,违反任意一条,都是罪过。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就发了一个愿,我想,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不如追随师父一走了之,虽然那同样也是一种罪过。
信一写完,就拿去烧掉。那堆小小的灰烬,先是颤抖着缩小,然后,一阵轻轻的风,黑色的灰烬飘扬起来,就像天上突然伸下一只手来,把其中的字摘了上去。
雾气褪尽,火热的白昼来临,一同来临的还有红脸队长,他扶着秸秆与树枝编成的门,用愉快的声音问我:住得习惯吗?想不想住到瓦屋里去?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一个人睡在这里,不怕?
我不禁悄悄打了个冷颤,他这样问我,比一个人住着还要害怕。
给你找个人嫁了吧,你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身份了,又正是嫁人的好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想逃走,但我更怕被堵在门口的队长一把抓住。我的眼睛代替我的腿,夺门而出。我看到了光中,他挑着一担东西,大步如飞。队长也看到了光中,趁机教育我:你看看人家光中,跟你差不多大,马上就要结婚了,人家还是男的呢,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早就帮你物色好了,放心,是条件最好的一个,还是炼钢积极分子,家里也没老人,你一嫁过去就可以当家做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不行不行!万万不可!但我喊不出口,我不敢公然反抗队长,队长在这里拥有无上的权力,把师父踩直就是证明。
队长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的身世也蛮可怜的,我都听说了,生下来就被人抱到药师庵,从没见过亲娘,从这个角度说,你跟你师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个人。看完我还要去别处办事。我忙得很。
队长在前面走。我不得不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队长下巴一翘:那边山脚下就是他的房子,两正一偏,有点旧,但修一下并不难,药师庵正好有拆下来的瓦,我批给你们了。
第三号炼钢炉边,站着一个从头到脚裹满炭屑和烟尘的人,分不清男女,也看不出年龄,更看不清肤色五官。队长用低低的鼻音告诉我,就是这个人。队长走过去跟他说话,留给我观察的机会,我勉强扫了一眼,看到一口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以及高高凸起的暗红牙龈,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我的婚期定在出钢前一天,算是预祝炼钢创下新纪录。
一个妇女拿着一束棉线一撮面粉朝我走过来,照规矩,她要把新娘子脸上茸茸的桃子毛全都绞掉,弄成一个白嫩光亮的新娘脸。
我哈着腰,夹着两腿说要上厕所,绕到草棚背后,撒腿就跑。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就在光中家旁边,有一个洞,洞口很小,一次仅能容一个细瘦的人通过,里面却很大,我曾经跟光中在里面待过。光中说,这是我的秘密,除了你,没人知道,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他说,我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否则他们打我的时候,我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在洞里,光中偷偷给过我一只鸡翅,我不敢吃,光中就硬塞进我嘴里,等他一松手,我马上吐了出来,太恶心了。光中气得推了我一掌:你不吃,给我吃也好嘛,干吗扔?光中还说,哪天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就躲进这个洞里,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我问他什么叫世界大战?光中骂我是白痴,什么都不懂,接着就告诉我,世界大战就是全世界的人耍起狠来,互相往死里打,谁赢了谁就是哥哥。我说:不可能,菩萨会出来说话的。他更加瞧不起我了:菩萨是什么东西?菩萨就是泥巴和草,再花花绿绿画个妆。我赶紧捂住耳朵,往地上呸个不停。对了,光中还说过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说等他长大了,我们可以结婚。我一听,又呸:我们山上的人是不会结婚的,那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做的事。后来,我不小心把光中的话告诉了师父,师父不等听完,劈脸就给了我一巴掌。师父检查了我的裤腰,还好,早上打的结还没动。每天早上,师父都要亲自给我结好裤腰带,上厕所的话,需请师父才能解开。师父又拿来灯草捻子,叫我自己洗耳朵,因为我的耳朵被那样的话弄脏了。
洞口非常奇妙突起一块石头,挡住了里面的穹隆。洞外就是光中家的菜地,里面样样东西都可以吃。光中展望过有一天世界大战打起来,所有人都出去逃荒,只有他可以躲在家门口,饿了就爬出来找东西吃,在里面住多长时间都不担心饿死。
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很多人一起喊,难道他们都不炼钢了?都放下手边的事来找我来了?他们的声音像波浪,一次次朝我面前这道堤岸冲过来,又一次次悻悻地退了回去。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波浪平息了,我还是不敢出来,洞口偶尔还有脚步声,有时是路过,有时却是怯怯的试探,像是怀疑里边有人,又不敢贸然进来。
过了很久,有个人在洞口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有点像光中的声音,但我不确定,人在贴近地面的时候,声音会变样。紧接着,一股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
难道是光中给我送吃的来了?这么说,光中知道我藏在这里?
还是忍着吧,万一给旁人看见了呢?忍一忍不会死的,人可以饿七天呢。
偏偏越是叮嘱自己要忍,就越是忍不住,我慢慢移动,向那香味靠近。
指尖刚一碰到那包温热的东西,我的手就被许多只手拽住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很多人正在洞口屏住气息等着我。挣扎了很久,手都被拽脱了一层皮,最终还是被他们从洞里拔了出来。
我被直接送进了新郎的家。刚一塞进门里,门就在身后哐地关上了。
新郎屋里有股鸡屎味,还有大蒜味,烟叶味,钢水味,火焰味,什么都有一点。
新郎也被他们塞了进来。比在工地上看到的更加难看,尖脑袋上几乎没有头发,耳朵在两边支楞着,像一只双耳茶壶,鼻子和嘴巴奋力向前噘,像在嗅着什么东西。也许有五十岁了,也许只有四十岁,我对男人的相貌和年龄关系没有常识。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搡进来的,进门时差点栽了个跟头。
搞什么嘛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这么个搞法……
他连看都没兴趣看我一眼,只顾专注地摩挲自己的手,不知是刚才摔疼了,还是上面有脏东西。
手上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看了,就去墙边,抱起一堆不知是脏衣服还是脏布片的东西,露出一把椅子。
坐。他总算潦草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坐他的椅子,我嫌脏。
知道你不情愿,其实我也一样。
这话让我看到了希望,也许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他们。
坐呀。他再次朝椅子指了指。
窗边有动静,细一听,还有吃吃的笑声。他走到窗边,往外瞅了瞅,就去开门,门外轰地一阵大笑。
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旁边有人嚷:他根本就还没开始。回去回去,队长说了,圆了房才能出门,这是任务。
他又被推了回来。
一个男人来到窗边喊:黄金明,队长说了,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工,特批给你半天婚假。
狗日的们!哪有这么干的?当我是猪还是狗?
他再次去开门,却打不开,外面上了反锁。有人在门外喊:队长说了,明天早上再来给你开门,今天就别想出来了。
房间不大,门口一间饭厅兼厨房,后面一间大概是卧室,他想到后间去,大概又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那里有点难为情,犹豫着退了回来。
我不能结婚的,你大概也知道。我决定慢慢说服他。
你以为就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做了这种事,对我也没啥好处。
所以求你做做好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出去就可以了,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你想去哪里?外面都一样,如今你们这种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正要再次求他,外面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崩塌,与此同时,脚底一阵酥麻,一直麻到膝盖骨那里。扭头一看,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巨人大踏步朝房子走过来,瞬间漫进窗户,房子里的一切全都淹没了。除了黑暗和怪味,还有子弹,大大小小,一通乱撒,乒里乓啷声中,黑暗渐渐变得稀薄,屋里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是子弹,是石块、土块,有些像是砖头,幸亏没砸在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