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吧?肯定出事了。黄金明在桌子底下嚷,待他看到我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没砸着你?他颤声问我。
我摇头。
他围着我转圈,像在审视我到底有多高多重。奇迹!真是奇迹!我躲在桌子底下,一只手还被砸出了血。他捡起一个形状怪异的石头:难道这些东西都是长了眼睛的?
远处依稀有嚎哭声。
一些人从窗前跑过,气喘如牛,像是被黑巨人追赶,急于逃命。
一个老婆婆边哭边数落着走了过来,细一听,像是在哭她的儿子。
黄金明捶着窗户,大声问她,老婆婆哭着走过来:我早就说过,不能天天这么烧,树烧光了,土也烧焦了,就是没人听,现在好了,出事了,锅炉爆炸了,炉子边死了七八个。可怜我儿子还没结婚啊。
他顿着脚喊:快,快给我把门打开。
门一开,我们一前一后飞快地往工地那边跑去。
三号炉已经连炉基都不剩了,工地上一片狼藉,尸体已经被找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认出他们谁是谁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现在不过是一段段灰土裹成的形状像人的东西。
我去打来一桶水,没有毛巾,就撕下身上半条袖子,大不了用完后洗干净再缝上去。人一定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去那边报到,不论是什么原因死的。
一共有七个,我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面孔:额头上长着青蛙状肉瘤的人,长着山羊胡须的小个子,皮肤黝黑的大块头。难道……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不管他们做过什么,死总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一个小孩跌跌撞撞朝大块头摸来,嘴里不住地喊着爸爸……
只有我一个人在静静地擦洗,机械地擦洗,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那些人要么站立一边,面露呆傻,要么嚎哭不止,近乎疯狂。
有人在喊:光中,快去帮她打桶水来。
我回头,正好碰上他也在看我,不过他飞快地躲开了。
一桶干净的水放在我身边,等我侧过脸来,光中已经走了好远。
上面很快要来人了,调查事故原因,在此之前,尸体要集中在一起,妥善保存。
看管尸体的任务落在我头上,队长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你最懂,交给你了。队长的红脸有些发白、发灰,语气从未有过地诚恳。
我明白队长的意思,可除了蜡烛,我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根香都没有。
天很快就黑了,我一个人守着七具尸体,小声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我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差使,至少暂时不用回到那个婚房去了。
家属们都没来,在拿出赔偿之前,他们克制着悲痛,不现身,不照顾尸体,连一根蜡烛都不想自己承担。不过,中间总算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壶水。
虽已入秋,温度还是很高,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火光熊熊的炉子烤着,天亮时分,停尸房里已经臭得待不住人。明天一定得埋了。
但第二天又停放了一天,上面的领导中午才到,下午开会,会上争论不休。领导说,全国各地,到处都在炼钢,到处都是这样的炉子,没有一起类似的事故,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没有按章操作,说明你们违规作业,既是违规作业,不仅要自己负责一切后果,还要追究技术人员的责任,你们是怎么培训炉前工的?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把落下的进度补上来,不能因为这件事拖全县的后腿。
负责技术施工的几个人高声喊冤:如果我们存在违规作业,如果我们培训炉前工存在问题,为什么另外两个炉子还好好的?要说违规也是他们自己违规,跟我们搞培训的屁关系都没有。
家属们又不答应了:谁会故意违规?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能上锅炉的人都不是闲人、废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把顶梁柱给我们抽走了,我们这个家不也跟着倒了吗?把我家的顶梁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一家大小都住到你家去,你来养我们一辈子。
七个人的家属,每家只派一个人吵吵着说几句,也要个把小时才说得完,会一直开到天黑,还没结果。一阵风吹来,停尸房里的臭味直往会场上扑。家属们突然都跪了下来,哭声震天。
前一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经生满蛆虫。我去采来一大筐韭菜,一根根放在尸体的鼻孔边,耳朵边,眼眶边,伤口边,只要有孔的地方,都放上一片韭菜叶子,那些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白线粗细的蛆虫闻到韭菜味,就会自动退回去,免得家属们看了难过。
光中出现在烛光里。
一个人害怕吧?我来陪陪你。他说。
叛徒,骗子!我瞪着他。此时此刻,满世界的人,只有光中的声音最让人生气,最让人伤心。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解释给你听。很多时候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队长说他可以推荐我到大队部去,但要我好好表现,要经得起大家的监督和考验。谁不想去大队部?谁不想往上爬?他一个劲地点我的名,我不能当场让他下不来台是不是?但我有我的原则,我怎么会伤害你师父呢?我阻止不了别人,但我可以阻止我自己呀,我挤进去只是虚张声势装了装样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她,真的,我敢发誓,我没碰到善德师父,我没做出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的事。你知道我很尊敬她的,我们一家子都尊敬她老人家。
那我呢?我明明已经躲起来了,要不是你引路,他们是不会找到那个洞的。
没错,我知道你肯定躲在那个洞里,放在洞口的油煎葛粉粑粑也是我请我妈给你做的,但我绝对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我怀疑我被人跟踪了,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熟,你一走他们就盯上我了。
你以为你能说会道就能把我蒙过去?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就算别人都不知道,菩萨不会不知道,菩萨什么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幸好菩萨看到了,幸好还有菩萨帮我作证,否则我在你面前真是说不清了,菩萨看到我没做那些事,所以没降报应给我,所以就算我从炉边经过,仍然毫发无损,你仔细看好了,那些做了坏事的人,现在都躺在这里,你再看看我,我还活着,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我是人,不是鬼。
无懈可击!明知他可能是在狡辩,我还是无话可说。
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在打瞌睡,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停尸房。
光中说:别看他们不提,那是因为现在用得着你,等丧事一办完,马上就是你和黄金明的婚礼。
我唯一的逃跑机会就是下葬前夜。我决定先过了白河再说。光中告诉我,要想走出覆船山,除了走公路,就是跨过白河。我哪敢大摇大摆走公路,只能走水路了。
很快,白河就静静地铺在我面前,夜风中,我闻到了河水的腥味。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湍急得多,原打算抱一块木板顺流而下的想法这会儿动摇起来,我决定还是坐在岸边等,管他去哪里的船只,离开这里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突然明白,如果白河不给我出路的话,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覆船山的人这时肯定已经知道我跑了,说不定正带着绳子,兵分几路,四处搜寻。
一条船像从水底下浮上来似的,悄没声儿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抬脚就要往水里跳,船夫说:还不上来?就像他知道我一直藏在这里似的。
我只好上船,还没站稳,船就离了岸。
船夫是个老头,头上缠着一条污黑的毛巾,嘴上叨着一根短烟杆。他腾出一只手把烟杆插进口袋里,吐了口唾沫说:我认得你,我在你师父手上拿过药。
我觉得奇怪,那时我光着头,戴着跟衣服布料一样的帽子,如今我有了头发,又穿着普通女人常穿的衣服,人家都说我变了样,他居然还能认得出我。
想去哪里呢?
我不吱声,我要是知道我想去哪里就好了。
你这个样子,能跑到哪里去?被抓到了,可就倒霉了。
他好像知道我正在逃跑,我赶紧低下头,免得让他看出我的紧张来。
他停下摇桨,解开衣襟,一股热气冒出,赤胸上皮肤松弛,肋骨毕现。
最好戴顶大帽子,要是有船过来,被人家看到,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又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坐板底下有双男人的鞋,是我捡的,你应该可以穿。
揭开坐板,果然有双小码的男人胶底鞋。我奇怪他怎么能捡到这样的鞋。老头叫我把自己的鞋放到坐板底下。
万一他们找我调查,我就把这双鞋拿给他们看,对你,对他们,都是个交代。
刚换好男鞋,老头解下自己的头巾,朝我扔来,一股难闻得要命的头油味差点让我吐出来。
一个女人往外面跑太危险了,要扮就要扮彻底,我可以帮你把头发剪短,正好我船上有把剪麻绳的剪子,有点锈了,但剪头发应该没问题。
他做手势叫我坐到他面前来,我有点犹豫,还是依了他。
他放下手中的桨,抓起我的头发,嚓嚓两声,头发就掉下来一大把。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原来一直没有头发,后来下山了,头发长长了,三天两头头皮痒痒,竟觉得还是没头发的好。
剪完了,在水里一照,满头短发高矮不齐,像狗啃出来的。
他又脱掉自己的上衣扔给我,自己光着膀子。
我赶紧屏住呼吸,比头巾的味道更难闻。真不知道他的好心是哪里来的,我可没打算求他。
他叫我赶紧换好,一会儿河面上的人该多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只穿了一件衣服,船上也没个可以遮挡的东西。
不要紧的,我孙女都比你大,在我面前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开始解扣子,解开了,依然合着衣襟,我没法在他面前换衣服。他蓦地伸出手中的桨,撩开我的衣襟。我倏地合上,怒视着他。
他也瞪我:不脱光怎么换?我都六十几了,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帮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转过头去。
他当真转过去了,我拿起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再脱自己的衣服,脱一寸穿一寸,一抬眼,他早已经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了。
哎!我吼道。比起他的衣服,他的目光更令人恶心。
哎什么哎?看一看怎么啦?他饶有兴味地打量我一阵后,说:想不到你还很有男相。
我板着脸,不理他。
女扮男装的人多啦,花木兰你知道吧?还有后来的祝英台,跟她师兄一张床睡了几年都没被发现,现在就看你的啦。但你不能胖,女人一胖,就不像男人了,男人是平的嘛,女人胖了,难免这里高那里低的,怎么装都装不像。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想理他。
他开始哼哼叽叽地唱他的小调,听不大懂,但我直觉,那个小调跟我没什么关系,估计他平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哼着玩的。
这是第二回啦!他突然停住了哼唱。十几年前,我也救过一个女人,比你年纪大,跟家里人闹矛盾,跑出来寻短见,被我送回去后,过了几年还专程跑来谢我。不等我回应,又接着哼,哼得兴兴头头。
船走了很久很久,在一个小码头前停住。跟覆船山一样,这边的人也在忙着洗河沙,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洗河沙?看到熟悉的活计,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里没人认得你了,你去吧。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发胖啊。
我本想给他鞠一躬的,听了这话,无论如何也弯不下腰来,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跑开了。
还没靠近那些洗河沙的人,就听见一阵嘹亮的军号声,人群立即像风一样朝一个方向刮过去。
我像一片树叶,顺势卷进了风里。
他们在开会,似乎是跟安全有关的会议。
……只要大家按章操作,就绝对不会发生覆船山那种事,别说是几个月,接连烧它个十年八年,都不会爆炸。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人重新排班,四班倒,三班倒时间太长了,打疲劳战最容易出事……。
会后,我随手抓起一担筐,将自己嵌进人流。
工地上的人,原本没什么分别,加上人多,事忙,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眉眼,也很少盯着对方的面孔看,我很容易就跟人家“打成一片”了。
一个抱着柴火的人踉踉跄跄扑过来,狠狠撞了我一下,喊道:渴死我了。并不指望得到我的回答,径直朝一个大木桶跑去。那里有供大家饮用的水。
这一撞给了我很大鼓舞,说明那个人没把我当成陌生人,我一上来就被接纳了。
偶尔停下来,往覆船山的方向看去,除了深重的乌云,什么也看不见,难道爆炸那天腾起的灰尘到现在还没滤净?
吹号了,吃饭了,跟覆船山那边一样,两个炊事员抬着饭筐跑过来,一摞摞的碗就摆在饭筐边的地上,每人过来拿一只碗,舀一瓢饭,再夹几筷子青菜咸菜,走远一点,去狼吞虎咽。我也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心里咚咚直跳,我做好准备,只要有人喊一声:喂,你是谁?我立刻就往河边跑。但没人看我,更没人冲我喊,我很快就填饱了肚子,跑去干活了。
工地上人山人海,工地之间,打破行政区划,按工种统一分队,没有人对我的来历提出异议。夜晚,到处是露营者的地铺,人人倒地就睡,等他们都睡着了,我悄悄起来,到河里去洗澡,顺便洗了船夫老头给我的衣服,收拾完了再回来悄悄躺下。我还去了趟为工地服务的理发店,趁人不注意,拿起剪头发的剪子,把那老头的衣服略作了些改动,合体多了。
不敢跟任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那就只有埋头干活,拼命干活,我很快就赢得了老实坨的称号,只有头脑简单的老实坨才不分场合地卖力干活,后来他们又把这个外号改成了“老实疙瘩”,是老实坨和个头矮小的合称。
没想到我无意中来到了一个先进单位,这里的钢产量全县第一,据说上面马上要在这里召开全县的表彰大会了。
开会那天,工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就像人在不干活的时候体积变得更大了似的,高音喇叭时而含混不清,时而尖啸不止,领导们都像是含着大萝卜在说话,从头到尾,我没听清过一个字。
人群一阵骚动,我被密集的人流抬起来,脚尖离地,身不由己,水草似的飘浮。没多久,人流一松,我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