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站在光中妈旁边,鉴于我们以前的情分,光中妈说话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声问:她有了?光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吧。
应该?你心里没数?
有……数。
轻狂东西!
光中妈愤愤地转身。我不知道她是在骂光中,还是在骂新娘子。
他们说,结婚这天的心情会是婚后生活的缩影,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光中结婚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光中妈没有跟儿子儿媳一起到食堂吃饭,光中也没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饭,这三个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饭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乐的,我发现,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奋不止,他的声音高高飘扬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的舌头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话,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妈和他媳妇各自沉默着,坚决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这两个人,另一个就是我了,我们三个散落在食堂的三个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锅米饭里。
我沉默是因为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虽然他们多数时候也吃素,但那是因为没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们的饭桌、灶台,甚至碗筷,还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荤腥味,他们吃起饭来也吓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以后永远都没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吓得呛住了气管,跑到外面咳得惊天动地。
他们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师傅最喜欢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宽的五花肉用咸辣酱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湿米粉,上笼屉蒸烂,每人一块。切肉之前,按人头仔细计算过了才开刀。
每逢这天,我就装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齿疼,反正不能提拒荤腥几个字,《秘密协定》上写着呢,表面上看,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戒律,没有禁忌。我把饭票送给光中,自己要么饿着,要么在田里寻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几次下来,光中就对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这说那,却故意不提饭票的事,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开饭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张《秘密协定》,你收好了吧?别弄丢了,那可是你的护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饭票给他。这时他会体贴地问我:要挑水吗?屋顶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替他难过,就为了那么一块肉,值得吗?
我不喜欢上食堂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他们渐渐疏远了。因为不在家里吃饭,家家户户都没了家务活,菜园子没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工地上的人,集体的人,干集体的活,吃集体的饭,回到家里不过是睡觉而已,我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再需要我,收工号子吹过之后,四处都是闲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挂下来,瞌睡虫也一起洒下来,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我慢慢跟他们有了距离,一些人在路上碰见我,为避免打招呼,老远就垂下了眼皮。这真让人难过,但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样懒散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从那个驼背老婆婆开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着,像只虾米。有一天,歇晌的时候,驼背老人缩在一边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了,旁边的人却自顾自玩纸牌、讲笑话,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朝她走过去,用师父教过我的手法,帮她按捏起穴位来。
老人的咳嗽奇迹般停了,打牌的人开始向这边张望。
我有点害怕,生怕他们会冲过来,在我面前背诵《秘密协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虫时常做的那一套。
还好,无人干涉,就连队长,也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两眼,什么都没说。
歇晌结束,上工铃响,我正要收手,听到一声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这个背哦,还是打小我娘摸过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没被人碰过。
我见不得老人流泪,当场表态,以后每天歇晌,都会过来帮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泪了,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第三天,还没到歇晌,老婆婆就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从这里转过弯去,有块大石头,太阳一晒,暖乎乎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驼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着的石头边坐了另外两个人,不耐烦地催她:老人家,给我们也留点时间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驼背老婆婆旁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歇晌时间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强拉到某个草垛边,某截断崖边,让我放下集体的活,给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来排队了在女人们的嘻哈声中,男人涎着脸皮问我:不都是一块皮么,凭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别过脸去,别说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来,我观察过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浑身上下乱摸,想找一条手绢之类的。
那又何必,我闭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边两个女人:不过,你们不能走。
我闭着眼睛揉捏那个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热又重的大手压上了我的腿,睁眼一看,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惊叫一声,跳起来,那个男人也怕烫似的抽回了手。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是队长,我从没见过队长那种表情,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眉毛打结,眼里射出两束锋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还堆在肩膀那里,看见队长的表情,竟结巴起来:我……们啥也没干……我腰疼,请她帮我捏几下。
滚!不然我马上报告上级,说你调戏妇女。
男人嘟哝两句,飞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响了。队长狠狠地瞪着我:一个个壮得像头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员也可以帮人按摩,谁都可以按摩。
我直视着队长,心想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没做错什么。
队长也死盯着我:你还蛮会顶嘴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名声搞臭的,你名声臭了不要紧,不要把我们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声有什么相干。
没过几天,有人在晒谷场旁边施工,好像是要盖房子。
晒谷场是这一带最无遮挡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方便大家监督,不论何时,只要有人靠近谷仓,群众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扫过来,谁也别想顺走集体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盖在晒谷场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独屋,仿佛是为仓库而建的哨卡,难道仓库要开始派人值班?
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适合你。
队长指指晒谷场那边: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应该住在敞亮一点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顾你,磨房这边太暗了,地势又低,万一出点事,喉咙喊破了都没人听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顾。我还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让给别人吧。
那房子就是专门给你盖的。队长提高声音:保护你的安全,我是有责任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点都不怕黑。
队长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总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过去一看,心里挺高兴,毕竟是真的墙,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夹壁,屋顶上还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结实多了。队长还给我牵来一条大黄狗,有我半人高,威风凛凛,极有气势。
很快我就发现,跟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还有灯。你每天都洗澡吗?我看你总在那个时候出来倒洗脚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们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妈昨天是不是叫你给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进你的门,好半天都没出来。
光中的家离晒谷场很近,我搬过去后,光中妈的确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像住在一间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打这以后,吃饭拉屎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又自然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瞄,担心有谁在偷看。洗澡更是连衣服都不敢脱,说不定哪里就藏有一双眼睛。大门也不敢随便开着了,万一有人看错了,把大黄看成某个飞快地闪进来的男人,岂不坏了大事。话说回来,大黄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恶的模样,全身毛色金黄,偏偏两只眼睛周围的毛是黑色的,还毛茸茸的,掩藏着它的视线,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时,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很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因为那个《秘密协定》,女人们见了我都讪讪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冲我抬一下。我说: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牵了牵嘴角: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专门为你而建的房子,为了保护《秘密协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队长的说法一样,我是个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残,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光中望着我笑:你不需要保护,是吧?那,你就这样理解吧,让你住在那里,是想监督你。
监督?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长得像会做坏事的人吗?
好好好,那,就算是为了监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谁要是去骚扰你,谁就是覆船山的敌人。
骚扰?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给一个男人按摩被队长抓住了?他对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非要我给他按,然后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队长才会生气,才会让你搬到晒谷场那边去。
我有点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我可以问问光中。
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的裤腰带打死结的事吗?那个,跟你刚才所说的保护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着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思索。骚扰,什么样的行动才叫骚扰呢?我开始回忆给那个男人按摩的所有细节,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反过来,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当时正在专心按摩,我记得我除了吓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树枝断裂掉下来的声音,黄鼠狼飞快地掠过田坎。大黄坐在门口,警惕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图谋不轨一样。
我怀疑红脸队长一定训练过它了,否则它不会如此尽责。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不点灯,一想到他们可能正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向我这里窥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决定把点灯的时间挪到天亮前,那时他们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却因为天一黑就睡觉早早醒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不愿意的方向发展,那纸合同说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大家,但现在它变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悬在我的头上,我好像成了一个示众者,一个被迫执行命令的人,当他们把我的自愿变成非自愿的时候,我感到我正在遭受奇耻大辱。佛祖啊,这是我贪图安逸的代价吗?
难道这样的处境,正是佛祖您对我的考验?师父说过,佛祖的考验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随机应变。一定是这样的,佛祖您正在考验我的诚心,考验我面对无礼与挑衅时的平常之心,考验我的定力。
从明天起,我会视这监牢如花园,做一个心情愉快的社员,做一个安稳如山平静如水的卑微的信徒,做中国最后一个经得起各方挑剔的尼姑。
我的观察没有错,光中家三个人不同桌吃饭的事,果然膨胀了,弄出事来了。
起因很简单,光中妈来食堂打饭,顺便把光中的饭也打回去了,恰在这时,来凤从田里赶来,堵住了光中妈,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凭什么把光中的饭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饭匀一口出来养他的女儿。
光中妈勉强笑了笑:你跟你女儿在食堂吃,我跟我儿子回家吃。
你儿子?他现在还是你儿子吗?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别想一个人霸住他。
光中妈来了火气:既是你丈夫,你咋不关心他不体贴他呢?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呢,替你服侍他,还反过来说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吗?他是不会洗澡还是不会穿衣?他哪一样需要我关心?
没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儿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管他。
光中妈已经走了几步了,都以为婆媳俩的斗嘴要结束了,来凤突然来了句:知道你们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炖鸡吃,你养了一大窝鸡。
足有四五秒钟工夫,食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有人终于懒懒地抛出一句:不是不让养鸡了吗?要养大家都养,要不养都不养。满屋子的人马上跟着起哄:是呀,我们又不是不会养。
光中妈拍着大腿喊:凭什么光听她的一面之辞,我怎么可能养鸡?我有几个胆子,敢偷偷养鸡?
大家一起去看来凤,来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
红脸队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直走到光中妈身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养的鸡。
光中妈也不怕:好啊,你们信她,我就带你们去,不过,先要讲好,要是找不到我养的鸡怎么办?
要是找到了呢?队长看了一眼来凤,似笑非笑。
大队人马跟在队长后面,往光中家跑,来凤三下两下吃完饭,抱着女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静,就像她跟这事已经没关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