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穿行在人海中,像一把利剑劈入海里,大家慌忙避让,这才是我啪地落到地上的原因。
嗡嗡的议论声中,我听进了先进个人几个字,原来这是一支由各地的先进工作者组成的队伍,他们戴着大红花,走下主席台,接受群众的注目礼,然后挨个挨个地参观这里的炼钢炉。我所在的地方,正好靠近炉门。我想离这里远一点,但我挤不动,人群挤得像铁桶一般坚硬。
利剑似的队伍里,有男有女,人人都有一张汗涔涔热腾腾的脸。
突然,就像有人在空中甩了一声皮鞭,我看见光中了,原来他当先进了,胸前挂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我想叫他,马上想起来,还是不出声的好。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也扫过我的脸,我猜他肯定没有认出我来,因为他的视线那么光滑,那么平静,一点都不像认出了旧识的样子。
队伍依次爬上炼钢炉,又从另一侧下去,下面的群众仰望着上面的英雄。他们当中,竟有三分之一是女的。突然,就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我跟光中的眼睛又碰了一下,但很短暂,像风过树梢,来不及留意,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的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河里摇来一条船,几个人下了船,直奔指挥部那边,有人说,恐怕又有会要开了。
高音喇叭里一阵响,又在播送通知,各组人员马上回到原位,列队集合。
工地上腾起一片欢呼。上一次也播送过这样的通知,于是马上集合,站队,静静等候,结果领导们过来了,一人发了一条毛巾。这回又会发什么东西呢?
人一闲,就容易叽叽喳喳,等待的过程中,工地上的喧闹声吵得我耳根子发麻。我蹲下来,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默默地思索自己的出路。听说炼钢的事就要告一段落,没有了工地,我到哪里去藏身呢?
实在没有出路的话,不如屏住气,往河里一跳,最多两分钟,就完蛋了。只是决心难下,唉!人是多么贪生啊,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舍不得死。
你,站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打头的那个人有点面熟,正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我。
再往后一看,光中就站在那个人的后面。我明白了。
同时也轻松了,再也不用去想没有了工地我该去哪里的事。
途中,光中找到机会,压低声跟我说:我是为你好。
我看也不看他,说:师父、你的洞口加上这一次,三次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你在冤枉我。
过了白河,一踏上覆船山的地界,光中就一个人匆匆走掉了。
几个人自始至终把我围在中间,是怕我逃跑吗?那为什么不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呢?还有,那些人对我并不凶,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都是跟我的事情没什么关系的闲话。
前方,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岔路口,见到我们,撒腿就往回跑。
停放过七具尸体的草棚门口,黑压压坐满了人。
队长从人群中站起来,所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不出声地望着我,他们全都有着同样的古怪眼神,千真万确,那眼神里没有歹意,我确信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总算把你找回来了!队长上前一步说:有件事得跟你讲清楚,我们改变主意了,你不想结婚,我们也不强迫你,我们甚至可以支持你,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吧,房子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帮你解决,我们会把磨房修整得跟真的房子一样。队长眼里布满血丝,红脸膛有些发黑,像红过了头,变焦了似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惊慌的目光四处扑腾,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黄金明,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队长注意到了我们的小动作。
你不必看他了,他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调查过,你们本来也还没有正式结婚,正好,否则事情还有点麻烦。
队长转向那些人: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这样,想要退出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要签了字又后悔,也不要签了字不当回事,谁要是出去瞎说,说漏了嘴,谁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他拿出一张纸,递给站在第一排的人。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还给队长:还是先给她自己好好看看吧。
我看到了一段抄得工工整整的文字。
秘密协定
甲方:覆船山全体社员
乙方:慧德
经集体讨论决定,在覆船山秘密恢复慧德出家人身份,为了保守这一秘密,甲乙双方需遵守如下约定:
乙方须在表面上维持还俗迹象,如:禁止一切宗教活动,和社员一起参加集体劳动,自食其力,等等,过典型的农民生活。
为防不测,乙方对外的身份须重新确定。她的身份是:外嫁他村,因无生育能力,被男方休回娘家,又因娘家父母早亡,现独自居住。
甲方负责为乙方营造安全的外部环境,乙方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甲乙双方均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这份协议的内容,一经发现有所泄露,若是甲方的责任,将严惩责任人,包括将其全家从覆船山驱逐出去。若是乙方的责任,则乙方必须立即回到丈夫身边,过实质上的俗世生活。
队长从我手里拿过《秘密协定》,传给大家,对我说:从今天起,你还是原来的你,还是山上的慧德,但表面上,你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没什么特殊,懂了吗?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但只要不去黄金明家,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以前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原谅,那原本也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我们要是不听话,上面不会放过我们。
天哪!队长这是怎么啦?这个转变也太大了,我实在有点看不懂。
有人在下面喊:队长,她好像还是没弄明白呢,跟她直说吧,这事不说穿,迟早要出事。
就是,直说吧,一定要说得清清楚楚。
队长清了下嗓子,用眼睛压下了他们的聒噪。
慧德,我问你,这个协定,你真的看懂了吗?你跟我说说,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用去黄金明家了。
队长挠了挠头皮:你只领会了一层意思,还有好几层意思呢,你听好了,为你这件事,我本人,我们大家,都是担了很大风险的,我们共同决定,违抗上级命令把你保护起来,表面上你已经还俗了,是个普通农民了,但实际上,我们允许你还是当你的尼姑,只是要悄悄儿的,别让外人知道就行。黄金明那里我们也跟他讲清楚了,你们的婚姻无效,黄金明不敢对你再有想法了。万一有外人问起来,不要提到还俗啊什么的,直接说你是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休回了娘家。这回你听懂了吧?可千万千万不能把今天这事说出去,一旦说出去,大家都要跟着遭殃。
话我都听懂了,协定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只是不明白这个巨大的转变从何而来。
队长转向那些人:
我再强调一遍,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守紧你们那张破嘴,谁要是说出去,老子整死他,特别是这次事故中死了人的,我跟你们说,这是个机会,赶紧将功补过,不然你们家还要死人。
坐着的人个个张着嘴,紧张地看着队长的脸。
那张纸在人群中缓慢传递,每个人都在协议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回到队长手中,他数了数那些名字,又点了点在座的实际人数,数字不错,才放心地折起来,放进贴身口袋里。
下面进行第二个项目,宣誓。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一起来:我宣誓,严守秘密,绝不外传,如有违反,天诛地灭,全家死光。
男人们乖乖地齐声朗诵。
誓也宣了,不怕继续死人的话,你们就出去乱说吧,我不怕你们推卸责任,你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的,我跟你们一样,不过是在上面签了个名字,不存在带不带头的问题。
我又回到磨房,整理散了一地的干稻草,整理到一半,一头倒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黄金明过来摇醒了我。他给我拿了床被子来。
你呢?我知道他只有一床被子。
他没说什么,扭头就走。
哎!我叫住了他。
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你别管那么多,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反正对你没坏处。
到底是为什么嘛?
你自己想嘛,你师父的事,还有锅炉爆炸的事,两件事连起来想一想就知道,一个是因,一个是果,他们害怕了,你一走,他们更加害怕,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你。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都没这样想过。
嘘!你傻不傻呀,让他们去怕呀,他们不怕,还有你的活路吗?
第二天,我被一阵敲打声惊醒,声音是从房顶上传来的,有人在检修屋顶,草屑掉了我一身。我起身来到屋外,门口堆满了东西:扫帚,菜刀,砧板,碗筷,脚盆,旧衣服,晾衣杆,每样东西上都写有名字,某某某送,某某某赠,就在我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小块肥皂丢了过来,滚了两下,停在我脚边,回头一看,一个扛着扁担的男人正匆匆走在十米开外的小路上,毫不例外,肥皂上也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赠送者的名字。扛扁担的男人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面带羞愧地说:其实那天,我真的提醒过他们,我说这么干要不得,但没人听我,你也知道,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当地人,我是这里的上门女婿。
不等我问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就走远了。
我造了个册子,把这些礼品都登记起来,然后开始用这些捐赠的物品布置新家,边干边想:一码归一码,我会回报你们的,我不会让你们白白捐赠的。
光中来了,他是最后一个来的,什么都没带,他是唯一一个不送礼物的人。
你得感谢我,是我提醒他们,我牵着他们的鼻子在脑壳里转了几个弯,把事情的根源找到了,他们才开始害怕,越想越怕,到处找你,结果我无意中碰到了你。本想当时就把你带回来的,但我怕人家说闲话,还是让他们去把你弄回来吧。
我觉得他不像在编瞎话,便允许他参观我的新家。
他问我为什么要记下那些账目,我说以便另一种方式来回报他们。
他看着那些名字说:不用回报,是他们欠你师父的,他们当时都在旁边,不是动了手,就是动了嘴,这些破烂东西根本无法弥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我隐约觉得,我不应该把它们扔出去,相反,我应该微笑着收下它们,就像接纳他们的悔意一样。
光中临走前才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袜子来,还是新的,两只连在一起,上面贴着个椭圆形的纸标签。原来他也带了礼物来。他叮嘱我:别让人家看到。我坚决不要,塞回他手里,他突然生气了:听话!吼完,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跟他妈去药师庵,正好那天我受罚了,我贪早床,师父叫了三遍还不肯起,师父就罚我挑一天水,我担着两桶水在山路上边走边哭,光中走过来,要接过我的水桶,我死活不让,光中也像今天这样吼过:听话!不由分说,夺去了我的扁担。快到门口的时候,光中停下来,把扁担交给我,免得被师父知道,加重处罚。
也许他有他的不得已,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我这样想。
我很快就开始了我的报答。白天,我站在齐大腿跟的河水里,一刻不停地洗河沙,人家歇晌,我不歇,活就这么多,我多干一点,别人就可以少干一点。实在不行了,蹲下来喘口气再接着干。
收工之后,我走进一户人家的菜园,里面的杂草长得比蔬菜还高,我拔光了那些杂草,主人才大惊小怪地赶过来:哪能要你干呢?多不好意思啊,快进来坐会儿,吃了晚饭再走。我拍拍两手,抬腿就跑。一个患了青光眼的老人,常年不能出门,我去把她牵了出来,沿着小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个把时辰。一个生产时落下毛病的妇女,常年在家躺着,不敢晒太阳,不敢吹风,我去她家,为她洗衣做饭,陪她说话。一只迷路的小羊站在路口咩咩地叫,它的主人忘了把它收回去,我去牵着它喝水,兜圈子,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寻了过来。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尽量把这样的回报平均分摊到每户人家。我把我的义务帮工逐笔逐笔记下来,我想做完一轮,从头再来,循环往复下去。
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一夜噩梦过后,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蜂飞蝶舞的花园里。
我忍不住又给佛祖写信了。
至尊佛祖:
我知道,一定是您的法力,您让那些人觉醒过来,自省,自纠,而我竟差点对他们产生了误会,以为他们身上的污秽已经深入骨髓,无可救药。原来不是,他们只是被暂时蒙蔽了,您用您的法力,为他们拂去了那层蒙蔽,他们马上清醒过来。看来,他们的天性还是向善的。反过来看,该受到苛责的其实是我,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帮他们除去那层蒙蔽,而是计较他们在蒙蔽之下有所偏差的举止呢?
突然之间,村庄没了炊烟。碗筷都收走了,锅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个大会议室,八人大桌呈两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箱,几十个搪瓷水杯。迎面墙上贴着一副大红标语:食堂办得好,生产劲头高!
往里走是个大厨房,最显眼的是那口大锅,锅的直径长达两米,锅铲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师傅像摇橹那样缓缓推动锅铲上的木柄。灶头上的烟囱快赶上砖瓦厂的烟囱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准备结婚。我是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他们愉快地说:历来都是这样的,好汉无好妻。细听下去,我明白了,相对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妈的时候,我向她道喜,她却气鼓鼓的:算什么喜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却不能办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只能去食堂吃饭。活了大半辈子,反倒活得不像户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当长长的送亲队伍走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新娘子的腰身茁壮滚圆,有人小声说:难怪光中这小子这么猴急呢,原来是快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