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诺一直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大概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美丽的阿潘紧挨着老普右边,穿过每一天的黄昏。即便是暴走,她也保持着优雅的身姿。何琦,总时不时作出一些新花样,就让她那么作着吧。而自己,当老公把脸对向电视机,便悄然回到卧室,拿起一本书,或者看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幕。没有沙尘也没有雾霾的晚上,星星就会亮起来。有时,女儿从大洋彼岸发来微信。那边已是白天了。妈妈干吗呢?她回,看星星。女儿就不说话了。间隔好一会儿,又问,妈妈是不是寂寞了?她紧攥着手机,女儿贴心贴肺的沉默和问话瞬间使整个人崩溃。深呼吸,她再回,没有,不是寂寞,是情趣,哈哈!你在外面吃好,睡好,学习不要太有压力。家里一切都好。
是的,一切都好。原本都好的。
你会弹吉他吗?他问。她不假思索,几乎机械地作答,不会。他说,我会一点,年轻时弹过。她这才醒过神来。吉他?好奇怪哦,他为什么突然说吉他,这也太漫无边际,不着调吧?就像从她的后脑勺读出了她的讶异,他说,你每天听的那支曲子,是吉他曲。
原来,是因为那支曲子。其实,她只是听,甚至没留心过它是吉他演奏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脖颈,和肩膀,此刻在他的手里。她的身体和他的指尖,似乎不再是寒热两重天。某种莫名的温度,正在慢慢将它们融合。他昨天说,症状有缓解,颈椎没那么僵硬了。
她说,看不出来柏大夫年轻时还是个弹吉他的潮人啊。开口的同时,她觉察到自己仅仅是出于礼貌。是的,她一点都不好奇他的过去。明明,连现在,都是毫无交集的空白。虽然,她知道他来这里确乎比别的病房更多些,逗留的时间更长些,手上的揉捏推拿也格外用心些,但她想,这也算不上什么吧?况且,刚住院那天,老公到主管医生的办公室都走了一趟,一些特殊的关照,应该也是正常的吧?
不是赶潮,我那时候,还真的是喜欢。他的回答却是认真的,声音里有一丝羞赧,手指也在她的肩上停了一下。成天抱着吉他,根本就放不下来。当然,我们练的不是你听的这类古典乐,我们弹齐秦的《狼》和Beyond的《光辉岁月》。
摇滚青年。她叹一声。摇滚青年。他跟着笑了一声。
每个摇滚青年的身后,都跟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她说。你也有吧?话已出口,但她并不喜欢自己的提问,似乎有点突兀,甚或,显得轻佻?脸颊不禁起了一层热。他的声音却在身后平静地响起,是的,我也有过。
和太多的爱情故事一样,他的往昔也无非是那种遍地开花的情节。女孩很漂亮,女孩喜欢他弹吉他唱歌,但女孩反对他毕业后从医,她说医生是最不浪漫的职业。后来,女孩嫁给了一个建材老板。他砸烂了久已不弹的吉他。然后,和医院的一个护士同事恋爱,结婚,生子。
那现在过得幸福吗?她在他的讲述结束之后,觉得应该这么问一句,就问了。他踱到窗户边,望着浓重的树影不出声了。今天是个好天气,天高远得看不见一缕云彩,阳光明晃晃地扑打下来,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觉到那种灼人的热浪。很多人说,冬病夏治最能见效,可最热的伏天,也就快要过去了。
幸福?你是问她,还是问我?其实,她也好,我也罢,左不过和你一样。他说。我们每个人的幸福不多不少,刚刚好。
干吗扯上我?她似乎有点羞恼,但却是淡淡的。你又不了解我。他一笑,走出病房。他的衬衫是斜裁的下摆,走动时扇着小小的风。今天,他没穿白大褂。
夜里九点,她收到了他的问候:晚安。后面是萌萌的笑脸表情。下午,他们才刚加了微信。她不知道是否回他一个微笑。表情包里搜索了半天,手下突然滑出了一行字:想问你,老年痴呆可以治好吗,你们医生称为阿兹海默症的?
很快,他回:治愈率很低。又问,谁,多大年纪?
她不再说话。
她出院的那天,他的办公室一直紧闭着门。他是知道她今天出院的。主管医生拿来的单子上,有他的医嘱,并不是那种龙飞凤舞的医生体,她认出了那些好看的字所标注的病和药。主管医生说,柏主任说了,让你半个月回来复查。她差点就问柏主任今天去哪里了。但终是忍住。
阿潘笑眯眯地问,你是哪一届学生?是不是谈恋爱了?黛诺顾不上陪她玩,只急着把所有的事宜一一地交代给保姆秋姐。秋姐说,我是听你们的,还是听普大哥的?昨天见面时,他跟我说的和你们不太一样。何琦一下跳起来,他跟你咋说的?黛诺按住她,笑笑地把秋姐领进厨房。你当然听我们的,我们给你发工资。普大哥,除非阿潘有特殊情况,不然就不要打扰他跳舞了。他现在跳的,都是高难度动作,得花时间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