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医院里不好过吧,闷?何琦打量着国医馆住院部里高大的假山,夜色里黑漆漆一片的树木。环境倒是不错。黛诺点头,没事,不闷。有音乐,有书。时不时还有微信红包抢。何琦做惊讶状,你也玩那个?我只知道你现在成文艺中年了,动不动音乐诗歌的,年轻时候才是显摆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啊,哈哈,你那会子干吗去了?
黛诺笑而不语。何琦百密一疏,她不懂得,现在才开始热爱诗和歌,是因为终于明了日子离诗和歌有多么远。世间任何事总是恰逢其时地发生。不会早一点,也不会晚一点。非如此不可吗?托马斯用贝多芬的曲调问自己。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回答,上帝一般决绝:非如此不可。
老公的电话总是在每天晚上近十点的时候响起。黛诺知道那是两集黄金档电视剧之后的广告时间。今天感觉好些吗?做了哪些项目,吃的什么饭?末了总是一句,我周末来接你吃饭。她一一作答,然后回问,今天公司没什么大事吧?累不累?那几个董事再没私下做什么手脚吧?她通常的结束语是,给阿姨说,猫要喂饱,但别老往鱼缸里撒食,淘米水也别天天浇幸福树,五天一次就够了。
她不用像大多数同样身份的妻子那样,重中之重永远是劝诫老公早点回家,她的老公用不着劝,他一直以来是商界的另类。除非特别需要,永远按时回家。不喝酒,不唱歌,不洗脚。
他看电视。黛诺不记得除了睡觉,他在家里,还有过不看电视的时候。一部接一部的肥皂剧,没完没了的真人秀节目。他以前也看动物世界,看新闻节目,现在基本锁定到娱乐节目上了。这样才够放松,满屏的美女鲜肉,满耳的插科打诨。彻底的放松。黛诺确实认为他比太多人的老公,更需要放松。只是,当他放下饭碗就开始对着电视里的人会心微笑,她就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她常常在卧室阳台上坐着发愣,玻璃窗下是小区花园,跳舞的,健步走的,个个生龙活虎。有时她觉得加入他们是一件应该的同时是刻不容缓的事,但下得楼来,却往往意兴阑珊,一边跳着走着,一边感到一种彻底的荒诞,荒芜,就像她许多次努力地陪老公坐在电视机前微笑时所感受到的那样。事实上,很多事都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做到。
这年头再没有比你家老公更省心的男人了。何琦常这样说。是啊,他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忙到头,回到家无非是歪在沙发上看个电视。黛诺甚至从来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言语不和的事发生,他总是同意她的任何家庭决策,而她很少过问他公司的林林总总。至于她的工作,和他的圈子相去甚远,对此他更是没话。倒是住院这十来天,他们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地聊起来。她知道了他前一阵子遇到棘手的事,董事会里有些人在挖他的墙脚,好在,都处理停当了。她也对他讲了老普跳舞阿潘如何等等的琐碎。他听完了说,不用太烦心,给阿潘找个住家保姆吧,咱们付工资。黛诺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好像,隔着人为设置的空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反倒更好说话,更适宜沟通了似的。十几年的夫妻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相敬如宾。身边不少人羡慕他们的相敬如宾。可黛诺一直想要回忆起来,刚结婚那会儿,他也是这么爱看电视吗?如果是,他那会儿看什么?看的最多的是什么?
记不起来了。不只这个。多少事,都模糊了。何琦说,阿潘这种病,毕竟是概率很低的,黛,你在担心什么,我看你有点强迫症。
何琦总是嘴太快。什么事都说到人前面,什么话都喜欢说破。她这副德行,黛诺可是件件桩桩都记着。大四开始恋爱,黛诺和男朋友好得分分钟都好像是世界末日,偏何琦大嘴巴一撇,兜头一盆凉水:他还不是看你能帮他毕业分配才追你的!黛诺气得和何琦大吵。自己的男朋友当然要帮他留城,帮他物色好单位,可这能反推出他是不爱她的吗?吵归吵,但何琦那么一说,事情就开始慢慢变味。后来,万事俱备,只欠领结婚证了,黛诺自己提出分手。就那么分了。再后来,一位海归博士,双方都满意,约会了三个多月了。何琦说,黛,你别硬撑着,咱又不是嫁不出去,别委屈自己。连续九十天天天穿衬衣打领带的男人,难道你忍得了?再后来,一个检察官,何琦说,你肯定受不了他吃饭吧唧嘴。再后来,就是现在的老公,何琦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一回,黛诺没理她,日子便顺顺当当过下来了。
阿潘老早就担心何琦太过完美主义。何琦说,完美主义有什么不好,最狠不过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呗。果真,大半生就一个人过来了。身边爱她的男人前赴后继,一个个被她弃置在婚姻之外。婚姻不能凑合,因为婚姻里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琦如是说。她的理论总是与现下流行的那些心灵鸡汤背道而驰。黛诺和阿潘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去。好在,她的日子看上去并不比她们欠缺,至今尚无孤独终老的趋势。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抽不出时间孤独。除了上班,她跳舞,健身,减肥,茶道,瑜伽,开趴,旅行,还有,约会。依然还有源源不断的男人为她的妖娆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