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12期
栏目:小说卷
二十年后我来到北京,已是一个很冷的日子。
北京的风吹在脸上,立刻感到麻木。街道两旁的落叶被吹得满地翻飞,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正午,这些金黄的树叶在街上跑动,我和6站在公交车站牌下说话,树叶不断从我们的脚边漂浮过去。我浑身冰冷,忍不住想打哆嗦,6脸上则是红扑扑的。这一瞬间我想起了从前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她有着婴儿般的脸蛋儿,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让人感觉到润泽和鲜活的印象。
6在北京已经定居多年,有了自己的家,我和她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因为我从没来过北京。
我对这座大都市没有任何印象。公交车站牌下站着很多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们不怕冷。6也穿着一件鲜艳的羽绒服,我记得在多年前读过一部小说,里边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红”,现在我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名字,6就像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寒冷冬季,红总是让人温暖的颜色。
我对北京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因为6,我会躲在宾馆的房子里,不会跑出来,站在大街边上,看着汽车一辆辆从我们眼前滑过去。树叶则一阵阵地飘飞起来,像金色的蝴蝶,这是很漂亮的景致,但是太冷,已经对我没有任何的诗意可言了。
这种森冷的风使我很不习惯,每当一阵风吹过来,我就不由自主地一颤,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脆弱,不让6看出来。6一脸的笑意,一转眼已经是四十岁了,她稍微有些发福,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让我能回忆到20年前。她邀请找个喝茶的地方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拒绝了。我也没请她到我住的宾馆里去,她也没说什么。结果,我们就站在公交站牌下说话。我们没说这很多年各自的生活,我也没多说我对北京的印象,说话之间,我们几次给别人让路。公交站牌下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只好退到人行道边上,路边的树上不断地落下叶子,我越来越感觉到冷,到了最后我甚至没有耐性听6说话了,她在向我介绍我可以去北京哪些地方游玩。风从各个空隙里灌进我的衣服里,抵不住的冰冷,让我觉得浑身在发抖。我把手插在衣兜里,努力地用手背贴紧衣兜的布料,只有手是温暖的。
最后6坐上公交车走了,上车前,我们相互挥手,我们只不过说了二十分钟话,我却感觉过了二十年,很漫长。
我逃一般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像生病了似的立刻躺上床,屋里很暖,很快就恢复过来。我点上一支烟,在吸烟的时候向窗外看一眼,阳光落在远近的高楼上,闪闪发亮,这是北京。
自打6定居北京,我很少和她联系,一般使用电子邮箱,电话是很少用的。很多年前我是和6通信的,但是越到后来,写信的时候越少。到了最后,我们只能通过发邮件联系了。邮件很像便条,写的人觉得无趣,看的人也觉得无趣,其实就是彼此间的联系越来越简单了。这种礼仪般的问候,类似于铺天盖地的广告语,让人对话语慢慢产生了厌倦,一开始你是满意于某种沟通方式,到最后你是厌恶的感觉,因为沟通不存在了,所有的都被符号化和形式化了。
宾馆的房间好多了,暖气开着很热,我很快就脱掉了外套,刚刚在外边冻得浑身发抖,现在却又有些发热,感觉一阵阵催人欲眠的慵懒。我点着烟,喝着茶,靠在枕头上回想刚刚和6说话的情景。
我这才发现,不单是没记住刚刚说话的内容,甚至连6的面容也模糊了。
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也许眼角多了点儿皱纹,也许脸庞显得更丰满了些。她说话的表情和声调,都让我想起二十年前,依然有几丝单纯在里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心中就涌起了愧疚。
我拿起电话,想给6打个电话。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也许会吃惊于我的冷漠。刚刚在公交车站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甚至不住地东张西望,眼睛多数时候看着街面上翻滚的落叶。每一阵冷风吹来,叶子就像一团混乱的迷雾似的飞起来,我一看到一片片金黄的落叶团团飞起,身体就忍不住地猛地颤抖。
我拨了三个数字,又把电话放下了。想一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连抽了三支烟,我也没想出来该和6说点儿什么。
我只好无聊地翻宾馆里放的画册。6跟我说了好多北京可去的地方,现在我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北京是个画册,我宁愿坐在房子里翻翻,却不愿穿过冰冷的风,去走上一圈。
我始终没和6打电话。倒是在晚上,我靠在枕头上看电视的时候,6的电话打过来。我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多少有些不自在。一下子想起了白天在街上和她说话的情景。那种愧疚感又涌上心头,让我和她说话很费劲儿。
你还好吗?今天开了一下午的会,够闷的吧?6在电话中问我。
北京很冷。我说。
是啊,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了,已经习惯了。6是江苏人,多年定居北京,她的语音已是很标准的京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