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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罕及卫兵住在殿宇巍峨、静谧而温馨的州府大院。除了他们欣赏的歌舞声悠悠外溢夜空外,其它声音一概被严肃的夜幕严严实实地屏蔽住。州府大院内有草原夜晚安歇后的宁静,有草原篝火夜男女窃窃情语的美丽,有繁星弯月覆盖下草原微笑的温馨。粘罕的心醉了,如回到了他的五国城;粘罕的心舒服极了,如置身于五国城中温暖如春的妻儿群中。
而赵桓和朱皇后以及他们的几位贴身侍宦,却被安排在太仆寺府。太仆寺是专管征马、养马,给部队输马的一个府第。如今的太仆寺府却临时成了粘罕及重要将领马匹的圈歇处。整个府内充满马嘶声、兵丁的吆喝声、饲养员的骂声,还有切草声、马嚼声,闹哄哄的一片。环境乱,赵桓的心更乱。走近国门,明日就要迈出国门,也不知从燕蓟方向远行的父亲赵佶走到哪里了。太和岭口外是番啥景象:天苍苍,野茫茫,黄尘蔽日,盐碱苦涩,整一个透心凉!
赵桓今年才28岁,如果坐在汴京的龙庭,那正是面生春风、脸如满月的俊俏真龙。可现在不说一年来做儿皇帝的煎熬,就凭这一个多月的长途颠簸,和餐风露宿就把他折腾成一个骨架快散的老头了。此时夜已深,但饭还没来,他不想锦衣玉食,只想吃碗代州的猪肉粉条豆腐杂烩菜,啃一只玉米面、白面两掺面窝窝头,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睡一觉。但是就这样的饭菜也来不了,就这样简单的要求也达不到,而强行挤入耳朵的是杂吵声和马嘶声,一个“杂”字,搅得赵桓心烦气燥,一会儿躺在炕上,一会儿在地上乱转,鼻子和嘴巴一起张开喷着呼呼的恶气,像头圈在木笼里的困兽。
西月如钩挂,在太仆寺东曹房的窗楣,经过一个时辰怒气冲冲的折腾,恢复了常态的赵桓,在饥饿疲累的安慰下,在热乎乎的土炕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被惊醒时,满身酒气的粘罕和手提食盒的州判滕硏实已站在他的面前,门敞开着,风猛吹着,赵桓一激灵坐了起来。
今晚粘罕给赵桓、朱皇后准备的饭食很丰盛,按最高的席面规格“六六”席准备,6碗、6盘、6碟、6冷、6干果、6点心,还有一壶名震京师的代州老酒“金波酒”。赵桓夫妇见这场面既食欲大开,也受宠若惊,一把抓起了筷子。
粘罕豹眼双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逼着硏实让他请赵桓用膳。硏实迟疑了一下,粘罕就充满杀气地“嗯”了一声,顿时硏实清清嗓子高声说道:“原大宋雁门关参将,现大金国代州州判请‘重昏侯’爷进膳。”羞辱至极的赵桓顿时化作烧身的怒火,他用双臂一掀酒桌,发出重如千钧的怒吼:“滚!滚!”
粘罕赞许地点点头,狂笑着走出了东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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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暴怒的赵桓皇帝,又从心底涌起深深的恨。一恨太祖爷赵匡胤定下的“守内虚外”的建国方针。那是公元960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后,他派兵进驻北边和西北各州后就按兵不动,任辽、金发展。就连雄踞昔阳的北汉小朝廷,他也没心思收拾,盯着点了事。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富庶的南方。公元962年平了荆湖,964年灭了后蜀,971年臣服了南汉,12年后又把枪口对准了最后一个藩国南唐,而对辽的侵扰,金的崛起视而不见。特别是太宗两次收复燕云十六州不成就来了个划勾注为界。更有甚者,神宗打了胜仗还要给辽国进贡。他们都是软蛋,没有汉武帝的胸怀,唐太宗的气魄。过了头的“和”就是“太和”,“太和岭口”就是颗软蛋!
二恨本人继承了老祖宗“虚外”及“太和”的劣根性,在危急关头干了一些蠢到再不能蠢的蠢事。靖康元年正月初二,刚刚接受完群臣朝贺的赵桓,接连不断收到了金兵粘罕送来的大礼:当日浚州被克,威武、河北、河东三路大军退守滑州;初三金兵大部渡过黄河,直逼京师;初九金兵铁桶般围住开封古城,并向通沣门、景阳门发起猛攻。此时他干的第一件蠢事就是乘辇南逃。多亏忠臣猛将李纲喝住,讲明一出城门就会被金兵活捉,且扰乱守城军心,他才命李纲以死守城。李纲组成了敢死队,沿护城河岸伏下,用长钩钩住乘船攻城的金兵猛击,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越河攻城的金兵。李纲还命城内军民将后宫玩赏的花岗石搬来封死9座城门,不几日老将钟师道率河北、河东两路计约30余万大军拥向京师,顿时围城的6万金兵成为瓮中孤军,砧板上的鱼肉。而在扭转大势的面前,赵桓又干了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蠢事:听汉奸张邦昌之言,罢免了李纲、钟师道,派使议和,同意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大府疆域,每年贡大金黄金500万两、白银5000万两、锦缎百万匹、牛马万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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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二月初七赵桓皇帝北上启程以来,他一直是浑浑噩噩,丢失了正常人应有的情感,今晚让粘罕一道“特殊菜”——滕州判的吆喝,刺激得他有了原有的情感。一番怒一番恨后,他又生出了漫天怨气,他首先怨太祖爷赵匡胤对李后主的残忍,才有了今天的报应。
公元975年,赵匡胤向南唐发兵10万,战船千艘,直抵臣服多年的友好邦国南唐首都金陵城下。李煜李后主急忙以儿子的身份派特使带他的亲笔信向大宋哀求放一条生路。信中说:“多年来,如子事父,未有过失,乞求缓师。”赵太祖爷看毕将信一扔,冷笑地说:“什么过失!岂不闻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立命把李煜带回开封囚于脚下,供其嘲弄解闷。李煜这个受尽屈辱的儿皇帝独自唱出了一曲哀怨之歌:“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其次怨自己长了一颗装满糨糊的脑袋,为什么不明白,人世间所有的盖世英雄肚子里装的不是几个儿皇帝、成山成堆的金银财富、几州几府的疆土,而是无垠的一统江山。英雄们要亲手把无边无垠的疆土烧热,要亲手在这片热土上创造出比原来更文明的人类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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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乏了,星星累了。如铁似铅的乌云退回了白山黑水间,如刀似箭的疾风也退回了蒙古草原。古老的代州城经过一天的喧嚣和折腾,又轮回到太和岭口所特有的沉沉黑暗之中。在黑暗中,赵桓皇帝唤起了特有的清醒,怒、恨、怨之后只剩喟然长叹了。
叹老天爷阴差阳错的安排,叹老天爷乱点鸳鸯谱。亲爱的赵佶皇帝老父亲要书要画要花岗石要诗词风雅,何不做个文化泰斗,偏要做一个没有文韬武略、没有一统江山气魄、没有气吞山河胸怀的太和皇帝呢?而要中原财富、中原文化、中原江山的大金皇帝完颜晟,既然有装下整个世界的胸怀,何必要生在深山之中,怎不生在中原赵氏家族?你看他为了夺取江山披战袍、跨征马、踏千山、涉万水,攻城略地,生灵涂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牺牲了多少生命啊!老天爷何不让爱画的当画家,爱做皇帝的做皇帝,干吗惹那些皇帝做画家的麻烦呢?
二叹自己命运多舛,既是做完颜晟皇帝儿子的命,何必要披上那烧心的龙袍呢?只怪昏聩的老父亲赵佶,是他在金兵咄咄逼近京师之时,两次为他披上龙袍,两次替他擦干面颊上的苦泪,两次搀他坐在如火的龙椅上。当年太祖爷把唐后主李煜带到汴京后进行了百般的戏侮,并赐封为“昏聩公”,最后还是用药酒毒死。这是一笔孽债,爷债孙还吧。赵桓在长叹中望着黑沉沉的代州夜空,不禁哼出了李后主做了俘虏后填就的《相见欢》一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