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1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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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启七年(1627年)秋八月,时令已近中秋,燠热了一个夏季的京师,此时已是金风送爽。靠近西山的刘家村,是个景色秀丽且僻静的所在,村边有个不大的湖泊,没有水榭亭台,只沿岸边三三两两地搭建了几处茅草屋,古朴而简约,村民们也没有过分在意。这一天,湖边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垂钓人,看上去像父子,更像是师徒,其实从他们的谈话内容以及彼此所采用的口吻不难听出,他们是主仆关系,只不过少年主子是以师礼礼敬长者罢了。少年人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衣着虽不甚华丽,但却干净素爽,长得眉清目秀,眉宇间有股慑人的威力,只是此时已被一层浓重的愁云所笼罩,外表看充其量也就是个官宦子弟,其实谁又能想到,这位少年人就是当今天子的皇五弟——信王朱由检,而身边的长者便是信邸侍讲刘长儒。
其实这次到刘家村闲居,是刘长儒出的主意。朱由检自天启二年(1622年)受封信王,直到去年才出居信邸。可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以信王的年龄完全到了支藩(即由皇帝在全国范围内选定一处住所,建造王府,给予封地,然后将受封的亲王派驻到那里,今后非诏不得擅自入京,此为支藩)的岁数,却迟迟未有诏命,大概可以推论,当今圣上念及骨肉情深,需知,先帝光宗爷的血脉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传承下来,所以不忍遽别。然而,身处朝野是非圈子之外的朱由检,却有着比乃兄更加清醒的认识,他那个只醉心于做木匠活的皇帝哥哥,早已被魏忠贤之流蒙蔽得两眼一抹黑,彼时朝政日非,建州强虏自攻陷辽沈后,辽东局势已是一发不可收拾,更有甚者,近年陕西、河南天灾不断,造成大量流民,如果朝廷举动有所失措的话,则很容易激起民变,这才是朝廷的掣肘之患。可自己虽然贵为亲王,但一有祖宗成法在(明朝自明成祖时起,为防止皇室拥兵自重,规定亲王一般只享受俸禄,而不参与朝政),第二当然也要防猜忌,所以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于是便整日愁眉不展。刘家村是刘长儒的老家,到这里,起码安全有保障,而且,刘长儒还是存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他的侄子刘庚生,武艺超绝,他想让刘庚生借机能进入信邸,给信王当上一名贴身侍卫,将来也能混个好出身。从目前来看,他的目标全都达到了。
钓鱼是修身养性的,也就两炷香的工夫,少年人急躁的性情便暴露无遗,特别是当刘长儒钓起第二条大鱼时,朱由检干脆一挥手,“不钓了,不钓了,看来还是老师厉害。”
刘长儒微微一笑:“王爷,其实我们目前的处境,就跟钓鱼一样,只有耐心地等待,机会才有可能出现。”正说着,忽见朱由检钓竿上的鱼漂抖动了一下,继而猛地下沉,“快,快,王爷,鱼儿上钩了。”
朱由检赶忙收竿,原来竟是一条两斤多重的大草鱼,朱由检不由欣喜,而情绪也渐渐开朗起来。正这时,忽见刘庚生带着一个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过来,两个人均不由一愣。
“王爷,家里来人了。”说着话,刘庚生一闪身,从后面走上前的竟是信邸内侍王承恩。
“王承恩,你怎么来了?”话说出来,朱由检便知道似有不妥,不是家里,便是宫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王承恩不会大老远地跑来,急切地说道:“说吧,什么事?”
“王爷,大事不好,皇上圣体大渐了。”
“什么?”朱由检听了,惊得几乎一下跌坐在地上,刚来刘家村时,天启皇帝朱由校尚还身康体健,这才几天的工夫,怎么就一病不起了?许是看出了朱由检的疑问,王承恩不待询问,已在那里跪禀了。
“王爷,此事全怪魏忠贤处事不当。魏珰手下几名小内侍,蛊惑圣上到南海子驾舟游玩,不想舟轻不稳,一个浪头打来,竟然船翻入水,幸亏抢救及时,否则……但毕竟圣上经此一吓,已是圣体违和,太医几经调治,均效果甚微……”
“混账!”不待听完,朱由检气得已一脚踹翻身边的木桶,刚刚钓上来的大草鱼,“哧溜”一声重新入水。朱由检已顾不上这些,只一味地发着狠劲,“魏忠贤,魏忠贤……”
刘长儒一直冷眼相看,此时方朝王承恩使了一个眼色。王承恩识趣地退下。“王爷,看来我们应火速回京,形势瞬息万变,我们决不能让歹人乘机得逞。”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朱由检呆了一呆,自然明白刘长儒的深意。天启皇帝虽然御极已经七年,可至今仍然没有一名子嗣传下,按照祖宗成法,兄死弟及,理应是天经地义,然而在目前这么一个敏感时期,谁又能保证没有意外发生呢?为今之计,唯有迅速返回府邸,即使万一出现不测之事,也能马上做出反应,不至于等着挨打。想到此,朱由检朝立在不远处的刘庚生招了招手。
“刘侍卫,告知所有人,我们即刻回京。”
刘庚生嘴唇嚅动了一下,看到刘长儒直朝自己使眼色,便什么也没有说。许是这位小王爷忘记了,自己的妻子赵氏这些天临产在即,王爷不久前刚刚允诺过,让自己在家侍候完赵氏的月子后,再赶回信王府当差,难道……王命难违,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下去集合队伍去了。
从刘家村进京,最近的距离是要穿过密云卫城的,来的时候为了不惊扰地方,朱由检特意没有选择这条道路,此时因为时间紧迫,自然也顾不了这些了。密云地处京城东北部,既能拱卫京师,又有保护皇陵的重责,历来朝廷在此布有重兵,卫所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渐渐有了些许集市的气象。朱由检一行进入卫城的时候,天已黄昏,一路上只顾纵马急行,现在已有些人困马乏了。
“少爷,我们不妨先找家酒店打尖休息一下,赶在天亮前进城也不迟。”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们装扮成南来北往的富商,刘长儒看上去颇像一名很有经验的账房。朱由检也觉得有些饿了,遂下马在路边找了一家客店,环境还算清净,也许是客人不多的缘故,酒菜很快便上齐了。就在店小二转身将要退出雅间时,却被刘长儒叫住了。
“等等,敢问小二哥,这密云卫城的守备将军是哪位?”
“几位是刚来的吧,怪不得。”店小二的脸上颇显得意神色,“几位有所不知,守备本城的将军是年前才从宁远前线调来的,据说宁远大捷时,就是他击毙的虏酋,有这样的将军守备本城,实在是我等的福分。”
刘长儒的心一动,立有如此战功的人,却被明升暗降地派到了这里,也难怪,就连他们的统帅袁崇焕因为不肯依附魏忠贤不是也被赋闲在家了吗?刘长儒想起来了,这名将军应该叫做何可观。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虑,店小二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起来守备大人来到密云,心情并不愉快,因为袁大帅与九千岁那个……”说着,店小二做了个两牛相抵的手势,“结果袁大帅回籍守制,而守备大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这不,今天是守备大人的老母亲七十大寿的好日子,守备大人是孝子,本想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可是听说自晌午过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赴宴,客官您想想,这浑水哪个不怕死的敢蹚?”
刘长儒听了,心里暗喜,这次密云真的没有白来,他迅速和朱由检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站起身。刘长儒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纹银放在了桌子上:“小二哥,这是饭钱,我们还有急事,就不叨扰了。”说着,几个人就往外走,搞得店小二一脸茫然,花了钱而不吃饭,这不是有病吗?
诚如店小二所言,守备将军的府第虽然披红挂彩,可是一点喜庆的气氛也没有,几名老兵守在大门外,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架势。朱由检等人来到大门跟前时,他们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王承恩不由火气上顶。
“狗奴才,还不快去禀报守备大人,就说有贵人来访。”
“贵人?!我知你是谁呀。”一名老兵“哧”的一声笑了,那神态好像满世界全是贵人的样子。王承恩气得想要挥拳教训几名老兵油子,却被朱由检给拦住了。
“几位辛苦,只要把这个交给守备大人,他自然就会明白了。”说着,还不忘给几位门官递上几两散碎银子。交在老兵手里的是一把折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那名老兵显然是看在几两银子的分儿上,也就将信将疑地进去了。
密云守备何可观此时已是颇有几分醉态,显然他是在借酒浇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一股怨气散发出去。自己跟随袁大帅上阵杀敌,何时受过这样的鸟气!本来是个喜庆的日子,结果却是这般凄凄惨惨,其实这还在其次,关键还在于当权者并不信任自己,配给自己的参将竟然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妻弟萧惟中,听说以前只是京城里的一名戏子而已,他懂得什么上阵杀敌,除了尸位素餐,大概也就是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罢了。官当到这个份儿上,真不如跟随袁大帅一起回乡赋闲算了。
“启禀将军,门外有自称贵人的来访。”
“贵人?我这里还有什么贵人,哈哈哈!”何可观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独自揶揄着。
“老奴不知,但是他说,只要将军见了这个就知道他是谁了。”说着,老兵递上了那把折扇。何可观接过来,打开一看,酒劲立刻就清醒了大半,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
“狗东西,还不快开中门迎接贵客,快快,奏乐。”何可观霎时像打了鸡血一样,一扫浑身的晦气。而老兵也立码明白了,赶忙连跑带颠地冲向大门,边跑边喊:“快,快,将军有令,打开中门迎接贵客。”
此时全府上下已是鼓乐齐鸣,何可观老远就看见背着双手、怡然自得的朱由检,惊喜之余也顾不上多想,一下跪倒在朱由检面前,双手把折扇举过头顶,“末将迎接信王殿下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哎,不知者无罪嘛!本王路过这里,听说老夫人今日上寿,特来拜贺,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把扇子就权当贺礼了吧。”
何可观惊喜得面色通红,折扇乃是信王随身把玩之物,扇面是本朝唐伯虎所画的仕女图,向来为信王所喜爱,今日见赠,足见信王对自己另眼相看。而何氏老夫人听说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都来给自己祝寿,更是高兴得乐不可支,老天,这可是让列祖列宗感到无上荣光的大喜事。何可观斟满三杯酒,冲朱由检插手施礼:“殿下,末将是个粗人,但也知‘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没的说,今后但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末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说着连饮三杯。而朱由检则微微一笑。
“那倒不必,你我同朝称臣,只是一心尽忠罢了。我知将军志存高远,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袁大帅的率领下,重回沙场杀敌,在这里实在是委屈将军了。”一席话正说在何可观的心坎上。
“殿下……”何可观双眼潮红,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信王一行人离开守备将军府,何可观尚还在梦里一般,信王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究竟卖的什么关子?何可观觉得一切恍如雾里看花。
就在这天的深夜,信王朱由检悄然回到了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