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昏黄的灯在有气无力地摇曳着,使得屋内几个人鬼影幢幢,为首之人身着华丽的锦缎长衫,正在虔诚地焚香祷告,其态度之至诚,足以让其他几位为之动容。他在祈求万能的佛祖保佑其主子化险为夷,顺利地闯过这一关,主子的安康,就意味着他以及他手下的一干人可以尽享荣华富贵,他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虽然已是年过半百的年龄,但是,从其眉宇间依稀可以看出其年轻时代的俊朗,说心里话,能够拥有今天这样位极人臣、人呼“九千岁”的尊崇地位,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他本是河间府肃宁县的一个无赖后生,因与人赌博屡屡不胜,为还高额赌债,也为求得一个好出路,愤然自阉入宫,发誓以此要争回一番富贵。他是幸运的,不仅顺利地进了宫,而且在不久之后,又有幸结识了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手下的一名内侍魏朝,经魏朝的举荐,而得到王安的赏识。
更让人嫉妒的是,父母给了他一副好身量,从而使他得到当时的皇长孙、也即当今天子的乳母客氏的青睐,俩人结成菜户(明代宫中太监和宫女结成的假夫妻)。这样做的直接利益,就是使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近皇长孙。他不傻,别看这位小爷屁事不懂,可却是大明万里江山的未来之主,侍候好这位爷,无疑是给自己铺就了一条走向辉煌的黄金之路。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所有的付出,收获来得却是这样的快。皇长孙升格为皇太子,进而登基称帝,时间之短,令所有大明王朝的子民瞠目结舌。原因就是,短命的光宗皇帝,即位仅一个月便一命呜呼了,历史把魏忠贤以及他的主子过早地推向了前台。
许久,魏忠贤方才转过身,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毛巾,敷了敷微微有些出汗的脸,很沉重地叹了口气。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乐极生悲”的滋味。本来,经过几年不断地与东林党人的争斗,终于把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清流”制服了,治怕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死的死,伤的伤,更多的则从此隐居乡野。满以为可以安心地过几天舒服日子,没想到却出现了一个这么致命的疏忽,尽管几名惹祸的小太监已被杖杀了,可依然不能浇灭他心头的怒火。
“你们几个都坐下吧。”说着话,他自己先在位于客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其他几个人如得赦令般地纷纷就坐。魏忠贤先缓缓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兵部尚书崔呈秀的身上:“都说说怎么办吧。”魏忠贤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静听下文,神态上尽量做出一副胸有千军的样子。
崔呈秀知道,自己是一定得说点什么了,魏忠贤于自己实在是有再生之恩。想当初,自己被东林党人高攀龙弹劾,要不是魏忠贤出手相助,自己又怎能享受如此的荣华富贵?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算是交到了魏忠贤的手里。“九千岁,卑职以为,如今唯有严厉申斥太医院,令其悉心调养圣体,圣体康健,则我们所有的忧虑就会一扫而空。”
“废话,这还用你说。”魏忠贤心里这样想,可嘴上并没有说出来,或许是神色上显得颇不以为然,这点,崔呈秀看出来了。
“一旦圣上殡天,我们也还有两条路可以走。”说着,他望了一眼魏忠贤,魏忠贤也不由敛了敛神,显然,这才是他想要听到的,“其一,按祖宗成宪,当今圣上没有子嗣,兄死弟及,由信王继位大统,这合礼法,可是……”崔呈秀顿了一下,话锋却是一转,“九千岁,据卑职观察,信王其人聪明睿智,虽为少年,但假以时日,其杀伐决断,绝对胜过当今圣上。这样的人,对付起来需要费些周折,但是也并非没有可能。”
“嗯。”魏忠贤似乎是意为所动,而此时坐在下首的御史杨所修轻蔑地笑了一下,他素来与崔呈秀不合,这当中自然有着对崔呈秀深深的嫉妒——俩人资历相当,凭什么他就做到了二品大员,而自己却还是个小小的御史?他朝身边的锦衣卫指挥崔应元使了个眼色。崔应元会意,仗着自己武人的特殊身份,毫无顾忌地站起身,冲魏忠贤躬身施礼:“九千岁,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早说过,不行干脆就废了他朱家皇帝,我们奉九千岁为正统。”
一时间,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就凭这一句话,在座诸人便都背上了大逆不道的罪过,几个人愣愣地望着魏忠贤。而魏忠贤似乎也忘记了对崔应元进行应有的申斥,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就像龙袍真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是啊,金銮殿正中的宝座,谁不垂涎三尺呢?他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崔呈秀,却见崔呈秀动作虽轻,但态度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好似一瓢冷水从头浇下,使魏忠贤的心冷了,而神志却清醒了,是啊,自古而今,哪有阉宦面南背北的,真要如此,各地的勤王义师不得蜂拥而至,而自己手中又有多少军队可供调用?想到此,他发自心底地长叹一声,继而瞪了崔应元一眼:“混账东西,完全是一派胡言,还不退下?”接着,魏忠贤又面向崔呈秀,“呈秀,咱家(明代宫廷年老而有地位的太监自称)想听听你的第二条路怎么走?”
崔呈秀当然知道,崔应元跳出来,身后一定有人指使,自己深得魏忠贤宠信,难怪会引起一些人的眼红。他并不以为意,此时却似乎早有准备,从衣袖里捧出一本书,打开,双手递给魏忠贤:“九千岁,这第二条路全在上面了。”
魏忠贤接过一看,却原来是《史记·吕不韦列传》,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吕不韦的故事还是知道的,当初邯郸城内的一名富商,有幸结识在赵国为人质的秦王室子弟子楚,厚为结纳,又将自己所宠爱的、业已怀孕的宠姬赵氏献给子楚;同时又在秦国多方运作,终于使子楚顺利回国继承王位,是为秦庄襄王,而赵姬所生的孩子,传言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吕不韦由此而入秦拜相,成就了一番常人所不能成就的伟业。崔呈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让他效法吕不韦,成王莽、董卓之势。魏忠贤不由微微点头,所幸天子宠妃陈氏已有孕在身,生产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可是天知道到时诞生的是龙种还是千金?想到此,魏忠贤的心不由一动。正这时,一名下人急匆匆地步入客厅,走到魏忠贤身边。
“启禀九千岁,信王奉召入宫了。”
“啊!”众人皆是一惊,圣上这时候召见信王,难道是……魏忠贤首先是坐不住了,他要入宫去探个究竟,另外也不妨探探信王的虚实。众人因为不放心,所以谁也没有打道回府,只是一边喝茶聊天,一边惴惴不安地等待消息。
信王朱由检在太监的引领下走上乾清宫的丹墀时,心中涌起的是无尽的悲凉。宫廷生活留给他的并非全是美好的记忆。母妃刘氏本是宫女出身,并不得父皇宠爱,在他很小的时候便于抑郁中撒手人寰,自己寄养于父皇宠妃李氏的门下,虽也锦衣玉食,但是,一个小孩子心中的苦闷又向谁述说?多少次自己对着一轮皓月流下了委屈、伤心的眼泪,这些又有谁知道?父皇驾崩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已登上皇位的哥哥了,但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手足,之间巨大的隔阂,早已将那本就模糊的情意,消磨得几近于虚无。而如今,就连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也要离开自己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竟是那么的无助。
大殿暖阁里的灯光不甚明亮,且有一种很浓重的草药味。朱由检恭恭敬敬地行了常朝礼,却听天启皇帝以一种十分微弱的、似有似无的声音说道:“五弟,近……近前来。”
朱由检缓缓地抬起头,瞬间便愣在了那里,跃入眼帘的哪里还是印象中的大哥?形销骨立不说,简直就脱了相。朱由检的双眼潮了,想说什么,一下又哽在那里,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启皇帝。天启皇帝此时却自嘲地笑了一下,模样有些怪异:“五弟,朕这样子,没吓着你吧。”
“陛下。”朱由检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一旁的内侍识趣地上前搀起朱由检,扶着他来到御榻旁,坐在了一个绣墩上面,好长一段时间,兄弟俩只是对望着,感受着彼此心中的一层暖意,最终,还是天启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人有旦夕祸福,不想朕竟然一病不起。朕御极七年,凉德寡恩,愧对列祖列宗。”说着,许是气力有所不支,天启皇帝顿了顿。待气息稍稳,他又强打精神,是的,现在兄弟俩都心知肚明,此番召见意味着什么,他必须抓紧时间有所交代:“然五弟天资敏慧,日后足可成尧舜之君,则祖宗幸甚,江山幸甚。”
“陛下。”朱由检听了,吓得站起身,跪倒在床边,“陛下春秋鼎盛,此番圣体违和,只需静养,不日当可痊愈,陛下出此言,臣弟万死难辞其咎。”说着,连连叩头,继而说道,“臣闻宫中陈娘娘已怀有龙种,陛下但有不测,臣愿效法周公,辅佐新主开创我大明中兴局面。”
这才是天启皇帝最想听到的答复,他的眼睛竟然奇异地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了下去,是啊,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他目光转动,显然是在找什么人,最终他盯住了侍立在旁的魏忠贤。魏忠贤匆忙赶到乾清宫,脸上的汗水尚没有落尽。在进宫前,他见到了蓬头垢面的客氏,不用多说,他从客氏晦气的神情就已推测出,事情的发展是极其不妙的,因为以往的客氏,服饰是十分讲究的,一定是心绪的紊乱已使这个女人乱了方寸。较之魏忠贤,客氏对天启皇帝有着更深一层的情意,那几乎就是母子之情,如今眼瞅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空有无上的权力与财富,又有什么用呢?魏忠贤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与客氏各自走开。此时见皇帝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赶忙趋步上前:“皇爷,奴才在这儿呢。”
天启皇帝费力地伸出一双枯手,这边拉住朱由检,那边握住魏忠贤,然后将两人的手放在了一起,语重心长地对朱由检说道:“五弟,魏伴伴(明代皇帝对自己所宠爱的年长太监一般尊称为伴伴)忠心可嘉,望五弟能与之携手,共佑我大明江山永固。”
尽管此时的朱由检对魏忠贤的厌恶之情已达到极点,但表面上却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进宫前,师傅刘长儒曾反复告诫自己,此番进宫一定要稳住,特别是一旦遇到魏忠贤,一定要礼遇之。此时朱由检索性一把抓住了魏忠贤:“公公身历三朝,实乃我大明社稷江山的柱石,臣弟敢不以师礼相待?”说着,竟然流下了一行热泪,这使得魏忠贤也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天启皇帝似乎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使命,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困乏地闭上了眼。朱由检和魏忠贤对视一眼,松开彼此的手,默然地退出乾清宫。谁都知道,皇上是有今儿没明儿的命了,无论哪种情况发生,两个人终究还是要过招的,在那一瞬间,魏忠贤终于决定,要实施在心中酝酿了半天的计划。当天晚上,锦衣卫四出,搅得京城及周边地带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