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09期
栏目:新锐
〇三年夏至的那一天,周同带着他的几个同伴去看死刑犯的处决。他们吃喝、赶路、扒火车,一路上说笑,询问沿路的人,最终找到一片荒草地,茫茫无边际,远远在山的一边。
“我爸爸是不会怕死的。”
周同说这话时阳光耀眼,他眼睛陷入一片光晕,耳朵边响起金属颤动时的嗡嗡声。枪决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和他的伙伴们却迷失在山路、麦田与荒草地里,“分头找吧!以口哨为号!”最后周同不得不说,他自己一个人朝了一个方向,拨开草丛向前走去。
草越来越高,越来越密,有些都要触碰到周同的脸颊,它们坚韧的侧面伸展开,像一个个拿着刀的战士,在周同裸露的肌肤上勇猛地划出一道道口子。
他浑然不觉,机械地向前走着,脑子里浮现出他父亲的一张脸。
他父亲眉骨是很突出的,眼窝陷进去,瞪着眼提着眉的时候,看起来很凶,那深藏在眼窝里的眼珠发出一点光,总让人觉得是绿色。那凶恶的神态吓坏过不少人,他记得自己幼时趴在父亲的背上,看见过对面的人露出害怕的眼光,这眼光像只躲闪的兔子,第一次让幼小的他感到自己附着野兽的力量。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父亲是十六岁就和他母亲生了他,听说他母亲那时还是个学生,把他生在医院后边草地里头之后就走了,没有消息。他对比过自己和父亲的身体和五官,觉得自己处处不如父亲,矮小,有些微胖,面部的棱角也不像父亲那么突出,他由此猜想他母亲大概是不怎么样的。
他在邻县的祖母家长到六岁,祖母过世了他才被人送来给父亲,是没爹的孩子,他小时候没少受其他孩子欺负。所以,他后来发现自己有这样强大的一个爸爸,是很惊喜且深感幸运的。可惜好景不长,他到父亲身边几年后,这传说中的地方一霸就变得软弱起来。
父亲当年的事迹,他多半是从一些当年跟随父亲的叔叔们那里听来。父亲如何以寡敌众,如何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又是如何率领自己的一帮人与另一帮进行火拼,这些被夸张得像封神榜一般的剧情让幼时的周同无比崇敬向往。但父亲总是不愿意说,也玩笑似地叫那些叔叔不要再提,说是小时候的事情,有什么可说,那些人却还是不放过,上家里来聚会喝酒,父亲最后只得黑起脸来请他们出去。父亲原有一份保安的工作,也就这么被搅黄,之后又做起女人的事情,在家门口煎饼,摆摊子烤肉。周同那时候十四五岁,已经在中学念书,有了一帮小兄弟,时常吹嘘自己父亲的声名,经过家门的时候却要绕道走。拿刀的手如今拿着铲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周同怕父亲被人认出,为他买了白帽子和大口罩,告诉他做早点要讲卫生,建立起信誉才能博得好口碑。他父亲啧啧称奇,连声夸好儿子,如此聪慧,将来定会有出息。周同跟他乖乖一笑,自己仍旧倒腾自己的,他身手灵活,会打架,嘴甜心狠,在职中里很受欢迎,身边围绕了一帮留守少年。他觉得自己父亲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他父亲周胜体内的血液就要干枯,但他会取而代之,生命就是这样延续下去的,这不算是死亡,只是新生。况且,拿着铲子的了无生趣的手,那样活着本就是一种屈辱,倒不如死了,作为一个神话被传说。
他想着,无方向地在草地里走。他开始觉出脸上和手上的疼,那是一道一道被草叶划开的小伤口,从里面渗出新鲜的血液来,瞬间又凝固。
听说枪决的人,或者是打在脑袋,或者是打在胸口。无论是打在哪儿,都会轰出一个大洞,随后便会飘散出一种只有动物才有的呕人的腥臭,或许就像熊场里的熊一样。周同见过的,栖安镇里唯一的熊场,那是父亲周胜当年一个要好的兄弟开的,他们都找到赚钱的活法,都比周胜要强,去年他邀请过他们父子去参观那熊场,还未进门周同便几乎要呕出来,他为了测试自己的勇气抢在父亲前面进了门,却只看见一只熊,只有一只便能发出这样浓烈的腥臭!他用手电照着,看见那熊的肚子上插着管子,周围的皮毛上尽是结成块的脓汁。那黑熊低着头不停地晃荡着巨大的无精打采的脑袋,气味一阵一阵荡漾开来,周同竭力控制着自己向上翻滚的胃酸中半消化的食物,看见自己的父亲也闭紧了嘴,眼睛里竟是泪光闪烁的,他顿时觉得丢了脸,很勇猛地直起背来吸了口气。“这就是有名的活熊取胆啊!”那位叔叔炫耀地说,“听说被枪毙的人,发出的味道就跟这个一样。”
周同心里想着,胃里又有酸味泛起来。
他父亲是否也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他想,他父亲长久以来身上都只带着油烟的气息。这味道,是否会比这油烟气更英雄些?他想,却不由自己地一阵干呕。
起风了,麦田和青草的气息灌入周同的鼻孔,周同用力呼吸着。他周围的荒草好像在生长起来,越来越高,挡住他的视线,他辨不清方向,他害怕了,他怕他冷不防就会在这荒草里撞见他父亲死亡的躯体。他看不到自己的同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在这里只有草木、鸟、虫,还有风,还有他自己。他想吹口哨,却发不出声音。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他猝然向前扑倒,无力地落在了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