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05年第09期
栏目:当代传奇
一个事业不顺,一个为情所困,同居的日子使他们暂时忘记了各自的烦恼。
低低的音乐声像埋在梦里,埋藏在这深夜的霏霏细雨中。
万家灯火已在雨夜中一盏盏熄灭。只有白金汉宫夜总会的门口闪耀着辉煌的灯光。沿着雕龙画凤的朱红墙垣,许多汽车像水蛇一般滑溜溜地来来往往,它们的主人忙着追求感官刺激,追求脂粉的馨香和醉人的笙歌。
脂粉场中,唯有钱黛是寂寞的。原因很简单,舞客掏腰包是希望从伴舞的女郎身上得到安慰和快乐;而钱黛,却使每一个与她接近的舞客,满怀的希望一触即灭。
钱黛虽然貌美,但眼神却透露出使人不寒而栗的忧郁。
除了诗人,谁喜欢忧郁呢?因此,也没有人喜欢和钱黛一道跳舞。往往在别的小姐被舞客殷勤地召唤着旋下舞池,忙着坐台子,开香槟,或者是被舞客带到场外开房间时,钱黛却被冷落着,像隔绝了周围的一切人。
这种因各种理由汇聚到大都市A城来的移民太多了,他们是无根的浮萍,飘零的秋叶。
遇到路青云,一个富有的大学生,那是最近的事。
路青云的父亲路飞龙是传说中的大人物,飞龙服装业大老板。路青云家里很有钱,人又年轻,相貌英俊,在白金汉宫夜总会谁又不认识路青云呢?看见钱黛结识了这样一个财主,谁都羡慕不已。
“还不是拿她玩玩罢了,换个口味。”坐台的小姐们语气中既羡慕又透着不可掩饰的刻薄。她们的意思是,小路只是个不断玩弄女人的纨绔子弟,内心里却巴不得路青云看上自己。
一个星期以来,钱黛几乎是被幸福的美酒所陶醉,忙着应付小路和他拉来捧场的客人。
路青云和他拉来的几个朋友,已经喝了不少的香槟和乱七八糟的各种名目的饮料,他摸着自己胀鼓的肚子说道:“黛黛,去吃夜宵吧?”
“外面下着雨呢,我们今天也去吗?”
小路嘴里吹一个唿哨,眨了眨因长期熬夜熬红了的眼睛,笑道:“天上下刀子,也奈何不了我那辆宝马。”
这时,钱黛的男友席风刺正从一个幽暗的小巷中走出来,一双晴雨两用的皮鞋正蹓在雨夜的马路上,脚步声沉重而滞顿。
转过一条马路再上一条马路,他手撑着一把伞,风很猛,撼动着那一只细瘦的胳膊,几乎将伞夺走。他脚步稳了稳。虽然已是深夜,红色的士在川流不息,他真想抬手坐上的士立即回家。然而,这一夜辛苦的家教收入便拱手给了这些司机了。
当席风刺吃力地顶风冒雨往前疾行时,嘟!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吓了他一跳,接着,一辆华贵的蓝色宝马便冲到席风刺的面前,猛然刹住,车里立刻传来粗鲁的叱骂:“混帐东西,你是头猪啊,找死!”
随着汽车司机的怒骂,后座一个男子得意地打了一个哈哈。宝马又扬长而去。
人与车交会错过的一刹那,席风刺从车窗外瞥见了后座那个打哈哈的男子旁边依偎着的一个女人,那是黛黛!
黛黛!自己山盟海誓一起吃尽辛苦奔入这座繁华的大都市的女友!席风刺一时还理不清混乱的思绪,她怎会深夜同一个青年男子依偎在汽车里?她不是说做家教的那个女学生要她陪伴?一来省去两趟转车的车票,外加陪伴过夜费20元。
费了很大的心思,为了解开这个恼人的谜。他走得更慢了。
到了家,其实就是在靠近这座大城市街不街乡不乡偏远的一个小屋子,花了每月500元,租的两间房。提起房子,席风刺就恨得牙根发痒,这座城市兴起的“吃瓦片”族,眼睛都吃得发红了。交通稍微方便一点,或者邻近有超市、商场的地带,即使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旧房子,一套两居室,月租开价不是800就是1000。
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一交便跌倒在床上。这时,他的脑子里比在路上清醒了很多,他似乎已经悟穿了这其中的秘密。席风刺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从床上弹起来,将他与钱黛的合影照片愤怒地摔在地上,那深夜的一声巨响,惊醒了隔壁房间的母亲何心琴,她披衣起床,满脸惊慌地问道:“风风,出什么事了?”
母亲已经看见甩在地上的合影,她拾起来,相框已经摔碎了。
何心琴是南方一座大城市的小学老师,丈夫曾是这座城市有些名气的人物,只因在“鸣放”初期,在省城发表了一篇题为《江城矛盾初步摊开》的文章,弄了顶极右帽子,发配长白山伐木。席风刺的母亲何心琴是贤妻良母的典型,随夫去长白山的森林共甘苦。而这位昔日的市委副秘书长“不思悔改”,是个妄想铁壁凿洞的老顽固,他竟敢为在文革期间生下的孩子命名风刺,即寒风刺骨之意。更有甚者,他怀疑太阳的光辉不能普照人间,遂成为“双料货”。何心琴在丈夫被捕入狱后,在深山老林里已无法生存,不得已返回故土。不久,她从邮局收到一包衣服,一本笔记本,八页稿纸。并被告知,尸骨无存。“现反分子”只有焚尸扬灰的待遇了。死后平反,并未补一分一文。一纸空文,也未给席风刺母子任何实际的好处。何心琴独立支撑,让席风刺求学。漫长的苦读岁月,铸成了他一个最大心愿:报答老母!
席风刺最害怕母亲伤心,他雄心勃勃接母亲到这座繁华的大城市,是为了让母亲离开那块伤心地,是来享福的呀!
他曾经问过母亲,黛黛这几天回来过没有。回答是没有回来过,可是,每天却有人送钱来。钱送得相当多。
席风刺扶母亲坐下道:“妈,您问过那个送钱来的人没有?黛黛在哪里?”
“我问过了,只是说住在那个女学生那里。我又问那个女学生住在哪里,总是不肯说。”
强逼自己冷静并不能奏效,他又显出了烦躁,怒道:“您就没有问过钱是哪儿来的?难道是给公主作家教?”
“我自然问的,送钱来的是个开车的司机,他说不晓得。”
不必再问了,他望着六神无主的母亲,自己也气馁了。
何心琴便回到自己房里,挪开那张小木板床,搬开床下一只旧木箱,抽出箱子后面一块活动的砖,砖后是一个黑洞。老太太从黑洞里掏出一个用几层塑料纸包扎的布包,然后将布包里的钱递到席风刺手里,说道:“38张红版和12张蓝版一共50张。五千块。”老太太对这笔巨款显得非常重视,她一辈子穷怕了。丈夫当年官居市委副秘书长,副厅级干部,月薪虽然不多,凭良心说够了,衣食不愁,小有积蓄。但老太太自己娘家可就惨了,六姊妹,她老大,靠寡母炸油条卖稀饭养活一家人。她自小就是吃卖剩下的油条稀饭长大的。说来也怪,六姊妹,六朵金花,尤以大姐这朵花开得最灿烂鲜艳。否则,大学生出身的市委副秘书长也不会对一个小学教师穷追不舍。寡母去世后,五个妹妹就是大姐的五座山。五座山移开的时候,席风刺的母亲也进入了钱去心安的境界。
几十年来,何心琴还是一次性拥有这么大的一笔巨款。
“这么多钱?”席风刺诧异:“我怎么不晓得?”
“你呀,唉!”何心琴叹了一口气,“你成天像被鬼摸了一巴掌,白天晚上见不着你……”
席风刺心里的苦怎么敢对母亲明言?为了驱走盘旋在他们家里倒霉的幽灵,席风刺是如何熬到一张研究生的文凭的,他已经没有勇气去回顾了。
原以为学文科可以步入仕途,再苦也有翻本的机会,有朝一日混到厅局级,老妈还怕没有扬眉吐气的日子?他第一步走得还不坏,谋到了省高检反贪局办公室的一个职位,日长月久,辛苦不怕,只是弄清楚了厅局级是个什么概念。全都是胡子花白,劳苦功高的正、副检察长才够这个级别,从他目前这个位置往上望,正如游人站在约古列宗渠仰望珠峰。他在泄气的一刹那,祸事上身,在办案当值时稍一疏忽,走失了一名“双规”的大贪官。虽然痛苦流涕,检查深刻,但已被执法部门的无情掌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他不是被清除的,高检领导姑念他年轻,家境苦寒,熬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席风刺自己断了仕途,辞去了检察官的职务。
粟野和黛黛改变了席风刺的命运。席风刺不是一个瞎搞乱闯的人,决定他的命运因素很多,但最重要的因素是他遇到了粟野和黛黛。
粟野的身世虽然神秘莫测,却是他儿时的玩伴、老街坊,又是同一所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同窗。这位粟野,决非凡种,读完计算机专业博士,拉了一班人马建立自己的软件王国。同窗称他“大拐子”。
钱黛则不然,她的容貌远胜于她的学业。读书期间,心思都放在男同学身上。名校的女生大都是拼命读书而不重打扮的,而且也因为自小长相平平,把前程都押在了拼搏之上,只有靠磨破几条裤子读书,而不寄希望于姿色。系学生会主席正是席风刺,文体部长钱黛便与席风刺产生过频繁的工作关系。
席风刺爱江山不爱美人,一心扑在学业和工作上,对于钱黛频传的秋波,只当作对英雄的考验。
席风刺在高检上班后,才风闻钱黛已下嫁给非洲一个大粮商,当时他也只叹了一声。不久,谣言不攻自破,因为钱黛已经出现在席风刺的办公室。
自然是去了一家高雅的茶社喝茶,钱黛向久违的席风刺倾诉了衷肠:“我来找你,就是告诉你,我的梦与痛。我的父亲,你知道他的姓名吗?当然不知道,我没有对谁说过,同学们只知道他是钱县长。一个七品芝麻官。但他的名字才是他,他叫钱庄。我,钱袋,不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黛,而是装钱的口袋的袋,我就是钱庄一只装钱的口袋。他通过出口粮商结识了一个非洲的大老板,那个腰围五尺的黑鬼。他给钱庄一百万,要带我到一个叫什么尼日尔的国家去。那个黑鬼吹嘘说我将是他的第六个老婆。我给了他一个耳光,一个耳光打掉了钱庄一百万进项。我就跑了,直接跑到你这里!”钱黛不仅是跑,简直就是逃跑,一无所有,连身份证、毕业证都没有带,可见逃跑时环境的凶险。
一个事业不顺,一个为情所困,两颗失落的心碰在一起寻求温暖,同居的日子使他们仿佛都暂时忘记了各自的烦恼。
时间一长,问题接踵发生。首先冒出来的是经济威胁。席风刺原先在南沙地搞了一间单身贵族公寓,虽然只有小小的40平方米,但价格不菲,32万。他每月得挤出一半的薪水供楼。在钱黛未来之前,常常以方便面、豆包代替正餐。面对如此痴情美人,若饮食上这般虐待,男子汉的尊严岂不荡然无存?这还不算,黛黛成天闲暇无事,无事则生非,内心躁动不安,情绪反复无常,即使一个女明星拍广告收入的狗仔信息也会令她生气发怒。
电脑巨擘粟野的来访,促成了席风刺毅然下海,加入了“大拐子”的博思电脑公司。
接下来的两年,便是席风刺与钱黛生活的狂风暴雨时期。他虽然不是电脑行家,但并非不聪明,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发财心切,年轻肯干,在公司诸如开发项目、文职、公关等方面都有建树,除了吃喝穿戴应酬等开支,攒下了20多万。
粟野又开辟了新财源,他们不仅投进全部储蓄,还四处拉债,孤注一掷。因为粟野拍着胸脯立誓,要让他们的投入以39倍回偿。自己的全部储蓄加债务共约30万元,30乘39,心算立即得出1170万!
接下来,便是倾盆大雨迎头泄下,粟野公司关闭,全部投入付之东流。而席风刺的单身贵族公寓抵押债务还不够。此刻,他母亲已经离开了南方的故居上了路,要往这繁华的大都市来,儿子接她老人家来享福。
在这光辉耀眼的大都市,他们没有靠山,没有朋友。席风刺在一所民办大学代课,夜里再去做家教,明知靠这种拼命方式挣的钱是翻不了身的,但一时茫无头绪,不知在何处可以将自己的所学卖个好价钱。
席风刺见到这一沓钱,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突然愤怒起来,把一沓钱抛撒在地面上,用脚在上面乱踩,像一个疯子吼道:“我不用这种钱!我不用、我不用这无耻的钱!”
疯狂了一阵,突然见到母亲低垂着头在啜泣,母亲头上那五毛钱一只的塑料发夹断裂了,又用炭火粘拢,席风刺心中的一股锐气,在这只发夹面前一下子化为乌有。
他放低了声调,喃喃说道:“我要把她找回来!不许她住在外面!”
这是大海捞针。在一个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寻找黛黛,仅仅这念头就奢侈得近乎荒唐,他不胜凄凉地在街头巷尾乱窜了几天,面色惨白,人都快虚脱了。
找不到黛黛,席风刺忍受着羞耻和忧郁的煎熬,随便在什么时候,他也不会忘记有另一个男人骑在黛黛雪白的肉体上享乐。为了这,教课的时候再没有好心情。有一次,上一节历史课,脑袋里总晃动着一个身影,似乎每分每秒都在向他逼近,这个影子很怪,时而狰狞,时而露出嘲讽的表情,对于他有说不出的痛苦,眼睛也因此像撒进一把细沙而磨得睁不开。他竟不自觉地讲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把一段讲了不下百次的晋代乱华的五胡弄错了其中两个胡,不但是种族名,而且连人名也写错了。
又有一次,他在黑板上接连写下了两个错别字,这在席风刺是绝无仅有的。
他任教的这所学校,美其名曰大学,实则是一所条件恶劣环境复杂的野鸡大学。校长显然在教育部有很硬的后台,在师资力量教学设备极差的情况下,居然取得了开办大学的资格,招收的学生一部份来自于高考落榜总分两百分以下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一部分来自于出得起学费来混一张文凭的社会闲散人士,年龄小的有十七八岁,年龄大的已和席风刺不相上下了,三十出头。
席风刺有一次在校务会上,曾反对过一个教师的提案,而且他们曾为同一件事发生过争执。这个教师是校长的表侄,在学校里地位特殊,没有一个聘来的教师敢和他顶撞,除非他准备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