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1期
栏目:专题
——[德]赫尔曼·黑塞著,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这是2007圣诞的特别礼物——自己送给自己的,也是北京送给我的。
我知道这是一种“冒失”,比较无知和低幼的那种,但是,我喜欢这种无来由的依赖和追索,大约,是源于文字的气味吧。
真的很偶然。在苏联电影人塔可夫斯基的著作《时光中的时光》里,塔可夫斯基不厌其烦地若干次提到黑塞,并小学生似的引用了他的作品《玻璃球游戏》里的话,许多许多,基本上证明了粉丝与偶像之间的“铁杆”关系。说实话,那些语言像颗颗珠子,弹跳性极好,从塔氏的拍摄日记和庸常生活中“亮”出来,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于是,在用碳素笔一浪一浪地勾着那些经典名言时,我不禁起了额外的心思——去找找他看!
在西单图书大厦,我捏着一张潦草的纸片儿,小心翼翼地,麻烦售货员把这个近乎孩子“游戏”般的书名输入电脑查询。立刻,就跳出一连串的书名跟在“黑塞”的后面。售货员轻巧地指了指我们身后的一排书架,却坚定地给了我一个不抱任何希望的说词:“说不定没有库存呢。”她的话并没使我失望,我照样心中窃喜,脚步轻快。
果然,不到两分钟,就“见到”了黑塞,却没有发现他的“玻璃球”,不过,竟意外地找到他另外几本小说。左挑右选后,我锁定了《堤契诺之歌》。
这是一本散文、诗与画合集,不厚,但做得精细,是我喜欢的类型。特别是手感和视觉感受都好。套封也很可心,是黑塞的水彩钢笔画,随性而朴素、温暖。散文、诗、画在书页中交替现身,轮番出场,使眼睛喜悦。下午课结束时已是五点,我连忙把自己锁在宿舍里,把一叠新书抱出来。同学们吵吵嚷嚷地说着圣诞与平安,当说笑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间里时,我放心地开始翻看“堤契诺”。欢乐因人而异。我喜欢在热闹的时空里,找些独个的欢乐独享。起初,我一页一页节省地看,像好东西不忍心一口吃掉,但堤契诺的森林与流泉从不同的页码纷纷向我招手,使我时不时地忍不住多翻几页,迫不及待地向后瞭望——还有什么漂亮风景?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外桃源?怎样的色彩、植物和小生灵的世界?我好像闻到了潮湿、浓郁、油亮、温润的味道。仿佛,蓊蓊郁郁的森林中,一忽儿闪出一朵蘑菇、小束小花,一忽儿现出一只松鼠、小白兔,一忽儿又回旋一两声山雀的鸣叫。在那里,一切事物都充满着生命的光、热和向上的精气神儿,充满高昂的生命力及强烈、不死的意志。雷雨前的一瞬、月圆的一刻、蒙塔娜拉的花园和房舍、山隘、罗卡诺之春、寄自南方的一封信、圣母节、堤契诺教堂、暮霭、五月栗林、一株千金草、一丛绣线菊、老公园、葡萄架、豆圃……我无法一一历数它的安谧和踏实、四平八稳。因为它们一律都是静悄悄的,不惊扰谁,也不被谁所惊扰。是一种狂风暴雨之后的平静、宁和、和顺与美妙,与今夜的气氛应该是相依相谐的。我节俭地翻看,不忍心一下子就见到最后一页。整个翻看的过程是一种舒心的享受,没有疲劳和餍足,心是向上的,暖烘烘而且伤感,这样的情况在我是不多见的。253页,六个半小时,在斗室之中,我已尽享堤契诺的清爽与美丽,仿佛如有神助,我已置身于堤契诺繁硕的群星之下、连绵的山岳之巅,沐浴它的清风与晨曦。“在很多方面,诗人是世界上最知足的生物;但在另一些方面,诗人又很苛刻,宁死也不愿放弃某些要求。”也许,在精神领域,堤契诺是个智者,它的波光潋滟、鸟语花香,已让黑塞不安的心灵得到安妥。
看看成文的时间,多在1919至1932年之间,并以前半部分时间居多。那时,中国的文学正经历着重大的转型,我记得多的,是鲁迅半文半白别样的叙述。而彼时的黑塞,已操持着清溪般纯美的文字,描绘他同样纯美的出世之境界。
我一直不懂,一个反现代文明、反美的作家(在他眼里,美国就是现代文明的化身),一个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人间炼狱的人,一个经受了内在与外在压力严重挤压的诗人,怎样转而成为记者、编辑、文化批评者、反战者?怎样领受着狂飙般的冲击与改变?怎样能在如荼的政治风暴与青山秀水之间得到意志和精神的确切平衡?因为对抗政治人物标榜的德国,黑塞曾被贴上“叛国贼”、“吃里爬外”的标签,因而声名狼藉,威风扫地。政治和婚姻的双重阴影,又令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三个儿子不得不寄养在朋友家及孤儿院里,因此,他不得不去接受心理治疗。但最后,让他心理得到医疗的恰恰是堤契诺,自然的伟力是无边的,是堤契诺使他重生——
堤契诺是瑞士南方、靠近意大利边境的一个山间之所,四面青青山色,湖水清澈,森木茂盛,四季分明。黑塞“素食、戒酒、阳光、空气”,如此简单、舒服的方式,治疗了他受伤的文学神经。在那里,黑塞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他像一些成就者一样,对文明至上的科技明确排拒。但他又言之凿凿地说:“我们讨厌的不是铁路与汽车、金钱与理性,我们讨厌的是遗忘上帝,是心灵的浅薄。我们更明白,真正的生命、真正的真理凌驾于对立的概念之上,例如金钱与信仰、机械与心灵、理性与虔诚。”正是抱持这样的信条,他是坦然无虑的。因此,在生活贫困时期,他的创作却进入了空前的高峰。他曾在八个星期内创作了两部长篇小说与最好的诗作,其中,还不包括无数的书评、短文和几百幅的水彩画。这便是大家。
——堤契诺之于黑塞,就像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塔希堤之于高更、梅晓拉之于巴乌斯托夫斯基、桃花源之于陶渊明、普罗旺斯之于都德。这个“新浪漫主义者”,在那个近乎童话的国度里,创造出惊世骇俗的“艺术童话”,令人赞佩。“能回到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工作岗位的人,能陪伴爱人的人,能回到故乡的人,是幸福的。”而今,当我已行至青年与中年转折的当口读到这段话时,我是认同的。就像在这欢腾的圣诞夜,我不想要那些喧嚷和浮华。没有派对,没有歌声、笑脸、葡萄美酒,甚至连晚饭都没有也不要紧,而我有我的喜爱方式:用浩荡的六个半小时“品尝”了这盘异样丰美、甘饴的“大餐”,舒心、受用,我心深知。黑塞是值得依赖的,默默里,我已把他加入到我的书友“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