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家乡磨盘崖的山光水色及风土人情,郑东篱是最近两年才转变认识态度的。以前,他从不在人前提自己的家乡,从不向朋友们讲自己的家庭背景和父老乡亲。他永远不会忘记年迈体衰的父母为给自己筹学费,在陡峭山路上艰难行走的背影,永远难忘双老相继累死在路边及沟谷中的凄凉景象,永远不会忘记钱豪带着乡亲,乱棒把自己打出村口的屈辱场面。因此,他从内心愤恨偏远贫穷的故乡,恨那些粗野不近人情的乡亲,发誓要么永远不回磨盘崖,要么就风风光光回去。他暗想:自己不就偷卖了钱豪家一头牛做学费吗,倘若不是父母双亡后,自己走投无路借贷无门,堂堂全国重点大学本科生,怎会去做贼,乡里乡亲的,为了区区一头牛,犯得着动用村规,将一个孤立无助的小伙子猪羊般赶出村口吗?
大学毕业凭硬本事,成功闯入南方某都市商业集团后,随着事业的蓬勃发展,以及思想的不断成熟,郑东篱的内心世界慢慢开始发生变化。他常常扪心细想,自己能成功登上部门经理的位置,其间的功劳除岳父的鼎力扶持和精心栽培外,其余全靠自身坚忍不拔的创造精神,如果没有童年的磨难,没有故乡秀丽山水的濡染,很多事情可能不是现在的结果。尽管在N市拥有千多万的资产,尽管可以对人发号施令,然而郑东篱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过客,他的根须永远不能穿透坚硬的花岗岩地板,深深扎进大都市的土壤中吸取营养,因为这是别人的故乡,这里的水土根本不会营养他这类从大山里杀出来的放牛娃。他明白自己的根深埋在流岚写意的层峦下,看不起家乡就等于看不起祖宗,只有在祖辈传承的勤奋精神及纯朴乡情中不断吸取能量,自己才能拓开蛮荒,在别人的故土上不断撑起一片片泼辣辣的浓荫。
明白道理后,郑东篱开始用另一种心情怀念家乡,开始慢慢亲近来自家乡方向的打工仔,不但经常向他们询问家乡的情况,而且不计前嫌主动打电话与已当村长的豪联系。得知钱豪正在修公路上山的消息,郑东篱在电话里情不自禁直夸对方伟大,二话不说就答应首批捐款两万元。
王雨诗在文化部门工作,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千金,她第一次认识郑东篱是在父亲王远的办公室,那时,东篱还是王总经理的秘书,雨诗也还在读大学。那天,王雨诗既不报名号也没预约,她野叉叉地闯进总经理办公室,见王总不在,她就大马金刀坐在总经理宝座上,对郑东篱发号施令。由于不知对方是老板的千金,郑东篱毫不客气把王雨诗赶了出去,事后,不但未受批评,反而得到了老板的表扬。
这件事在王雨诗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乃至于后来他们相知相恋,直到婚后的好一段时间里,她都拿此事讥讽郑东篱。
最初的几年时间里,王雨诗和郑东篱一样,也十分鄙视那个既偏远又蛮荒的磨盘崖。她看上郑东篱并与之结婚,除了欣赏他的朴实精神和伟岸身躯外,很大程度上讲,其实是对他不幸遭遇的怜悯与同情。后来随着丈夫家乡观念的转变,眼睁睁并亲自体验了身边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朋友,从查出癌症到痛苦死亡的生死过程后,王雨诗的心灵震撼了。于是,她开始关注丈夫的故乡,渐渐对磨盘崖原始的风情和世外桃源般的风景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不但十分怜悯那些常年在陡峭山路上负重行走的山民,而且非常同情那些在数九寒冬穿草鞋,甚至光着脚丫上学的孩子。
见妻子理解并支持自己,郑东篱的心情无比怡然。他不厌其烦给妻子和八岁的儿子讲自己童年时候与钱豪一起放牛、找天麻、追黄麂子的快乐时光,讲家乡的奇花异树、奇风异俗、精湛的木雕、竹编技艺、原生态的打鼓草山歌以及独特的傩戏。夫妻俩约定,只要钱村长把公路一修上山,他们就立即开着豪车,载着娇儿像陶渊明那样归去来兮。回去好好照一照秦时的明月,吹一吹汉时的风,然后在衣冠简朴古风存的诗意中,汲一罐高山流水,彻底涤除这些年现代城市赐予的身心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