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似箭、整装欲发之日,往往也是枝节横生好事多磨之时。
郑东篱备好物品、加足燃油,刚要带着妻儿起程,李秘书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李秘书说,副经理郭小刚昨夜服毒自杀了。听到这一消息,郑东篱先是一惊,沉默片刻,然后咬牙取消了回老家的念头。
郭小刚是东篱的副手,二人感情很深,此君自两月前得到肝癌晚期的确诊结果后,就一直郁闷消沉。前几天,小刚对东篱说自己湖南老家的树木全被砍光了,由于锡矿老板们疯狂开山采矿,目前家乡的耕地全遭重金属污染,因此他十分羡慕东篱那个原始古朴的家乡。回想与郭副共同叱咤商界风云的历程以及他的不幸遭遇,郑东篱难过之余,又突然生出一丝欣慰感。他暗暗告诫自己,在现代污染如此严重的年代,老家磨盘崖依然红尘不到,保持着原始的植被和古朴的风情,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贵财富?因此,他决定以后好好珍惜心中那份难得的乡情,倾力回报磨盘崖的养育之恩。
处理完郭小刚的后事,王雨诗就急不可待地催促丈夫起程回磨盘崖。这段时间她太压抑了,由于几个平常要好的姐妹相继查出了乳腺癌,由于被化工厂飘出的烟尘呛得哭天无路。因此,她非常想到山清水秀的地方静养一段时间。她去磨盘崖的目的,一是调理身心释放郁闷,二是想挖掘和研究那里的原生态歌舞。近来,自己的论文频频在国内大刊物上发表,她想,如果磨盘崖的风情真的有东篱所说的精彩程度,那又将有一个重大发现和成果在等着自己。
郑东篱懒洋洋的怎么也提不起神,前几天他迫切要回去,这几天却又打起了退堂鼓。虽然开着豪车载着大城市的美女老婆回乡,是多年以来浓浓积聚的愿望,但是,若为了满足一时的冲动和虚荣,为了挽回十多年前丧失的一小点脸面,大老远把车子开回去划算吗;自己离乡十多年,委托堂兄看管的老屋还能不能住人,新修的公路是否平顺;现代生活的渗透力这么强,遥远的家乡是否还空谷佳人般幽贞独处,万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又怎么办?所以他决定冷静一段时间再作打算。郭副经理死后,公司的什么杂事都要自己出面料理,目前确实抽不开身。
看丈夫神不守舍,整天忙得稀里糊涂,王雨诗只好收住心猿意马暂时打消念头,自己想法排解压抑情绪。由于各人都有自己的单位和事业,因而夫妻俩又过起了风风火火的拼搏生活,直到第二年春天,王雨诗感觉身体不适,到医院查出并摘除腹腔内的一个良性肿瘤后,郑东篱才恍然回过神,才毅然决定把妻子带回磨盘崖,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身体和心灵。
按计划,夫妻俩打算带上儿子一同回去的,殊不知临行时,小家伙突然脸青面黑一个劲往外公怀里躲。郑东篱不知这是不宜远行的信号,更不知他梦幻般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此时正被浓浓的世俗味和铜臭味包围。看儿子可怜兮兮,说什么也不上车,王雨诗只得将其郑重托付给父亲照管,夫妻俩抚着儿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与老父亲依依道别。
三天后,郑东篱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金沙江,过了Y市,下高速路后,他把车缓缓停在道旁一家打着“金沙河鱼”招牌的餐馆前,然后殷勤地扶着妻子阔步走进店中,二话不说就点了一锅酸菜细鲢鱼。王雨诗从没吃过如此新鲜细腻的活水鱼,几口酸辣汤下肚,连日来的烦恼和疲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往上走,郑东篱的心情越沉重,他清楚地记得以前在金沙江边玩耍时,两岸的植被和汹涌的波涛,是多么的迷人和壮观;而今,江水不但退到了谷底,而且浑浊平缓毫无一泻千里的架势。望着车窗外光秃秃的陡坡,王雨诗禁不住好奇心,她放下车窗玻璃,指着江心中疯狂采沙的机动船只,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老公,这难道就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啊?得到丈夫的肯定回答后,王雨诗彻底懵了:天也,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十年,长江肯定也会步黄河断流的后尘。印象中,她觉得金沙江应该是水清如镜夹岸成荫的模样,谁知竟是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尊容。及至见到沿途城镇居民直接把污水排进江中,大小车辆一色将垃圾掀至河岸的景象时,王雨诗的心情逐渐由愤怒变成了悲怆:难怪下游居民多疑难杂症,天天吃上游人的粪便污物,谁健康强壮得起来?
进入李家坝巨型水电站施工区后,道路开始凹凸泥泞,望着公路两边移民们留下的断垣残壁以及刚刚迁走骨骸的吓人墓穴,王雨诗突然感慨地吟起了古人的诗:“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在文学素养方面,郑东篱一向不如妻子,他点燃一支烟,偏头问雨诗什么意思,王雨诗双手抱胸长叹一口气,然后将头仰靠在座椅上,沉默了很久才回话。她说,任何东西都有副作用,比如不修电站,国家和人民就富裕不起来,但电站修成后又破坏了金沙江的野性及原始风貌,真难两全啊!
郑东篱没有说话,他眼睛望着前面堵得长龙般的车队,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这次带着妻子千里迢迢开车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举世闻名的金沙江都成这样了,区区磨盘崖还能纤尘不染、独善其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