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1期
栏目:专题
女人爱美德,男人爱自由。
——[德]洪堡
1816年,贡斯当再一次尝试着与斯达尔夫人做最终的和解,但她拒绝了他。次年,她谢世,年仅51岁。她将背德者的名声永远留给了他。
她难道记不起她在流亡岁月贡斯当的陪伴了吗?那时,斯达尔夫人接到遭拿破仑流放的律令,没有丝毫恐怵,因为贡斯当将陪她一起度过。马车辚辚疾驰在从巴黎通往流放地的途中,那是秋天,枫叶染红了两旁的景色,路边有大朵大朵的菖蒲花在开放。两个年轻如朝阳的相爱男女,胸怀理想和锦绣文章,在颠簸中拥揽,间歇时他们会讨论国家民族之事,也讨论文学写作之事。前边所遇到的各种愁苦都不再是折磨。这恐怕是欧洲史上最浪漫的流亡了。伏尔泰比不上。伏尔泰招致流亡,是孑然一身前往。
斯达尔夫人拒绝和解,不是因为她遗忘了这些往事,而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和解的条件不再具备。
什么是和解?
公共生活的和解条件是,先行商量,在利益权衡之下,双方取其利而摒其弊,在共识中解除前嫌,达到新的共识。
但两性之间的和解无法套用上述模式。这里面有无法言清的东西。
两性间的和解不是通过商量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这中间太过微妙。需要和解,肯定先前有过龃龉,或者叫伤害。谁伤害过谁?不言而喻,大体是男人伤害过女人。现在男人希望和解了。但在女人方面该怎么想呢?
男人始终不解,女人若果接受和解,那条件不在他而在她,她在丧失和解资格时,只能出示拒绝的姿态。
聪慧过人的斯达尔夫人明白自己已无和解的资格了。若是和解,那需要女人依旧有神明一般的面庞和清澈的眼神,那可以越过阡陌沟壑的恩怨,抵达平畴。僻处,将有躲匿的屋隅,即使女人先前是冷漠高傲,但在男人将她拥吻的刹那,她状若梨花带雨。这形容便说的是花色正好、清冽香雅时间。泪雨楚楚涟涟,是说眼睛里盈盈的春水,是说血气正旺的女人嫣红的脸还有委屈无助。有委屈无助就会在软语温存中娇嗔,蜷曲如猫,投向那个曾经让她心碎又有心醉的男人怀抱。
斯达尔夫人不会,也不可能再有这种娇嗔了。
写作、流亡,以及各种使她挂虑的政治活动,已严重损耗了她的健康。她热爱的社交活动和滔滔不绝的讲话,还有,那动用全部热情与能量与贡斯当14年的暴风雨般的爱情,都在耗散着她的元气。此时,她很疲累,欧洲北部的风寒已侵入她的肌骨,疼痛在内部,如锯齿般噬咬她原本强大的意志力。她过去是塞纳河畔的火凤凰,现在,凤凰已蜕掉华斐彩艳的羽翼,变得颓淡灰暗。不用揽镜自照,早已知这残破的肉身。怎么可能和解,两个人轻轻握一下手说我们和解?和解在异性那里,是必须重新有献祭般的投入。祭品必须得是十分的鲜活美艳,葱茏翠郁。斯达尔夫人知道自己做不到,她力不从心,只想躺在床上休憩,她已驮不动对一个男人的爱。她明白自己眼下是怎样的形容,她不准备和解,也就是说不想有嘤嘤哭诉着倒在这男人怀里的反讽效果。她藏起疼痛,扬着高傲的头离去。拒绝和解,她保留了自己最终的尊严。不是恨,而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