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达尔夫人、贡斯当何许人也?这里需要做些背景材料的交代。
这是两个法国人,活跃在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文学家、政治活动家。斯达尔夫人1766年出生于法国贵胄之家。她的父亲奈克原来是日内瓦的大金融家,法国大革命爆发前不久,应第三等级和民众请求,在路易十六时代当了法国总理。那时奈克的名字曾是自由法兰西的象征。斯达尔夫人原名日尔曼妮,她从小就在父亲家中结识各方名人,加上天资颇高,她机敏令人惊奇的创见,活泼热情的天性,成为父亲的骄傲。后来她顺从母亲意旨嫁给瑞典驻巴黎大使,成为斯达尔夫人。她15岁便开始写文章。《论卢梭书简集》、《论文学》、《论德国》,这些文字有着惊人的才华,想象力和理性判断,至今读来都给人荡气回肠的美感。她后来出版有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柯丽娜》,讲述的便是她与贡斯当恨爱难解的情感心路历程。贡斯当1767年出生于瑞典洛桑一个富贵之家。母亲早逝。他接受了多方面良好完备的教育。后来到法国巴黎。他在巴黎遇到了斯达尔夫人,也在法国开始了他终生的文学生涯和政治生涯。他曾参加到反拿破仑的行列中,却又在日后被拿破仑任命为立法院的委员。他著有讨论政治问题的《论适用于一切政府的政治原则》等文字。著有《论征服的精神》、《论僭主政治》的册子。写作了著名的小说《阿尔道夫》。他也在记叙与斯达尔夫人的恋情,基调呈现得却是厌倦与摆脱。他写有《论宗教》一书,原本断断续续写在一张张扑克牌的后面,直到许多年之后才完整到得以出版。他曾在1830年参加了法国的七月革命,上台后的路易·菲力浦感谢他的相助,其回报是任命他为国务会议某部门的主席,并赠给他20万法郎以偿还赌债。贡斯当以政治哲学家声名鹊起于二战之后,贡斯当对自由和代议制的论述,对卢梭以及极权主义的批判,在当代自由主义者那里激起知音般的共鸣。当代自由主义大师伯林高度盛赞他,并称贡斯当的《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之比较》,是讨论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这两种自由概念的最好的文章。
就是这样的两个非凡男女,他们的相遇,必然成为历史大事件。
1794年的冬天,巴黎的社交沙龙在寒峭中显得更有蔚蓝的浅暖。名媛们的着装更加褶叠縏馥,年轻娇俏的面庞,在华盛丰服下更添韵致。大家聚在一起,沙龙中出入走来的青年才俊,倜傥风流,更惹芳心摇曳。法国的大革命已经结束了五年,关于政治、革命,成为沙龙常常谈论的主题。这真让人觉得崇高和升华呢!有这些常谈不厌的话头,沙龙的精神团契便有了灵魂的感召。却是名媛与才俊,在见面时总有眼风游荡的回闪,搁在心头,于是在另一次聚会时,故事就要铺开。沙龙是政治意见的讨论平台,也是恋爱发生发展的绝妙场所,政治与恋爱,在19世纪末的法国沙龙,无论深夜还是凌晨,都在激情的挖掘中,让人筋疲力尽。
斯达尔夫人必然是巴黎沙龙的女主人。
那样优越的出身,以及富渥的经济条件,再加上她聪慧过人的才华,沙龙里常常可以听到她对政局和文学发表的高论。她的语言俏皮却深刻,使许多人为能倾听她的谈论而自豪。她的长相比较知性,不是娟淑细弱的那种类型。她面孔方正,头发浅黑,抿嘴时更显坚毅神情。
这年的冬天,贡斯当走进她的视野。
贡斯当是年27岁,在接受了与他的禀赋相称的教育以后,他从瑞士来到法国巴黎。这个青年有着金黄色的头发,皮肤白皙,挺直的鼻梁和微翘的下颌,称得上漂亮迷人。这男子无疑是健康性感,这在当时,女人们还没有对男人金钱和权势的功利追慕时,纯粹的生命权力本身,更让她们着迷。贡斯当有时会微笑着听着别人的讲话,但他眼神里有着很缥缈的流云,那是对繁华落尽、无梦无痕的过早预卜。他常常的不在意,身上有着双重性。他说自己看着尴尬,或大发雷霆的时候,他都觉得是别人处在这个地位,与他毫无关系。他说这样的话:我全不明白,在这个小小的暗黑的地球上,不知是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硬要我跳舞来供他取乐。
他靠不停地恋爱来驱遣这种虚无。但他又易于自我嘲讽,厌倦享乐与感官。却正是这样一个男人,有些邪,有些纨绔和公子派头,他站在那里,女人无不在注意他。他很快成为巴黎社交界耀眼的人物。女人很怪,她们发自内心喜欢的男人,都不是老实巴交那种,而是身上充满杀伤力和强大魅惑性能的那种。越是知道这男人被别的女人爱着,却越是不想离开,有种受虐的亢奋,也有种竞争的刺激,无可自禁的想。这是非现实状态了,警惕、不安,忐忑、失落,种种的情绪弥漫在清晨和傍晚;这比安全之下的麻木、倦怠、松懈要有意思得多。一些心事重重的女人,不是为现实挂虑,而是为非现实伤神,恋爱的波折,自然使女人搭上形而上云梯。
斯达尔夫人这些日子已经不那么喜欢高谈阔论了。她支颐沉思时,眼神走远。她已注意到贡斯当。为他迷人的外表和政治煽动性言论。男女之间是会传电的。如果互为感应,那种穿越地表的非物性介质,已如香雪梅花,烙上心口。贡斯当已经接收到这种信息。他的身体不是感官交感时的那种燥热,他屏住呼吸,灵魂深处飘来一阵蓝色的雅风。
关于目标,关于方向感。因为这个女人,他知道一切将变得豁然清晰。
他们很快坠入情网。
年轻时节女人总比男人早熟。此时,斯达尔夫人已有着十分明确的目标,和为这目标实现应具备的坚强意志力。她对政治的见解非常内行,有独到而准确的目光,在公众舞台,她光彩照人。贡斯当对她简直是神魂颠倒。她并不是以美貌打动他,而是智慧,方向感。他不缺美丽的女人,但沉溺在感官享受的日子太久;他厌倦自己,连同否定自己。这个具有认知高度的女人,她卓越的品质是他奇缺的,他遇到她,就再也无法离开她了。她同样为这个热情中有些颓废的天才而迷人的男人所打动,他们初次相遇几天,他就跟她去到她所喜欢的梅泽里住处。在那里,漫长的冬天毫无寒意,他们的肉体在愉快的相遇中,交谈也在夜以继日中进行。斯达尔夫人在贡斯当游移彷徨的过去,已是饱读大书,她积累了许多,交谈起来,灵感频仍。贡斯当在这语境中,思维的触觉一点点在打开。那掌握世界的力量原本在体内沉睡,现在,却是岩浆滚动,渴望喷薄。他不再颓靡消沉。他怀里拥揽着的这个女人是那样的坚定有力,他还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荒掷岁月?
斯达尔夫人在两方面发展着自己的才智,一方面是属男性的,以论说的犀利和揭示的准确为世人称道;一方面是属女性的,那娓娓道出的哀怨与忧伤,那感觉的细腻独异,让人不能不佩服这个奇女子非凡的创造性才能。
贡斯当走向斯达尔夫人,像是朝着向上的清空,那里铺展着关于精神和一切严肃的事物。他现在正是需要健全有效的激励。他不缺向下的体验。曾经,那粉红帷幔围匝的暖榻,那肉桂般热吻的红唇,那花萼样芳香的胴体,他早已见识。但那些凌晨,在他睁开眼睛时的迷惘与慌乱,让他厌恶和否定自己。沉溺之水将要淹没脖颈,将要为之窒息。男人不能是感官作用下的自然生物存在。他渴望历史的收留。
贡斯当走向斯达尔夫人,根本就来不及挑剔她是否漂亮。再仔细端详她:她有着宽阔的身材和轮廓分明的面貌,不算十分漂亮,她有些男子气,尤其讲话时的坚定和雄辩,更让人觉察到她理性训练的能力。她不像法国女人那种玲珑,那种妙曼浅笑的妩媚风情,但她明亮、棕色的眼睛却因对事物本质的探究,而显出深刻的动人。她比所有女人都更吸引男人。她有那种巧妙的控制人的本领,她把不同的男人聚到一起。在爱情方面她是真正的女人。对了,这里顺便要交代几句,如此自由,斯达尔先生可以忍受吗?法国自路易十四时代始,家庭存在着,家庭关系却又松动着。上流社会的时尚里面,允许婚姻之外的情感补偿。这已经不是秘密,而是公开的事实。
现在,无论多么年轻貌美的女人都不是斯达尔夫人的对手,她能将男人从她们身边拽过来,贡斯当也不例外。因为这时的她,既具有鲜活的自然本能,又早早听从了历史召唤。
贡斯当隐隐听到这处隆隆的历史召唤声音,这是一个卓越女人的助力,并且他们可以在并驾齐驱中同行。
这年冬天他们在梅泽里的住处待着,离开了巴黎热闹的社交界。他们每天都交谈,每天都在语境中,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他们把恋爱和写作结合起来,这事儿就太妙了。光恋爱也没意思,会觉得总在娱乐和游戏中,有荒掷感;可是光写作也没意思,又会感到苦不堪言的厌烦。现在将这两者结合起来,谁能做到呢?至少当时只有他们两个。看起来,相爱的男女是写作同行比较好,起码在一个阶段是这样。他们因为彼此感觉都过于敏锐,无论恩怨恨爱,都可能催生一些东西。
贡斯当可不是一个没有才华的男人,只是在他没有找到目标与方向感时,他的才华没有凝聚的力,在分散中稀释了。才华与活力有关,他是那样的活力四射,那么性感与魅惑的男人,他身上常常奔流着热情、黏稠的血。他有着太好的自然本能。那时节,他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恋爱让自己挨过那些傍晚与清晨。女人没有什么错,她们愿意蜷缩在男人怀抱,那是她们可爱的依赖性。男人却不是这样了。当黎明的阳光照在窗棂,他在床榻间记忆自己在揉搓起皱的褥被里混乱度过的夜晚,他就讨嫌自己。听从自然本能,一直在贪玩、游戏的松弛状态,混一天算一天,他只是沉溺而没有约束,那叫男人吗?即使他在观念上很哲学的样子,把虚无什么的挂在嘴边,那也只是自欺欺人的为推诿责任寻找自我慰藉和解脱。只在松弛状态,男人事实上只是成为地下一摊提不起来的烂泥。
虚无感,可能是出身优良的男人才可能有的奢侈。贡斯当不错的出身使他没有那些出身一般的男人那早早就有的紧迫感,即为改变命运而有的紧张与压力。虚无的人,大致说来,都因为从来不计功利没有目的性而少些日后的卑鄙行径。一般出身的人,很少虚无,他得有顽强的意志力,甚至通过血拼,才能为自己踏出一条生路。如果这意志力带有破坏性而非建设性能量,奸佞者常常可能在历史上兴风作浪。虚无者可能在个人品质上是良善之人,但因为他们只是甘于一种自然状态,只是退出历史,他们在与历史无涉时,早已被罢黜出去。
往往,历史的吊谵就这样形成。良善本质,却是甘于自然的男人每天都像踩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活在松弛中,没有实踏落处。有心智者,由于各种局限而难有攀到较高社会位置的人,他们只能在民间踢腾,但总是不甘,那是日后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青年的形象,这些人在最后自生自灭的随风而逝里,睁着不甘的眼睛。而另一种有心智者,他们出身寒蹇,却意志力超常,哪怕只要给一些的缝隙,他们也要顽强的甚至不择手段的硬是争取。超常的意志力将为那些渴望进入历史的人提供必要的前提条件。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是进入政治历史,如果制度设计方面对这些人的品行没有律法监控,那么,非良善之人很可能会带来破坏性能量。谁让你良善之人听之任之,不在历史中以建设性能量引导众人?但是,依靠个人品行而决定历史的破坏性或建设性面貌的,仍然是专制政体,只是依品行而区分为开明与不开明而已。较为合宜的政治制度则是,总能倡扬建设性能量,无论这人个人品行如何,他在高位,必然的也只能收敛破坏性能量而施展建设性能量。
历史的吊谵正在于,事件的发展往往没有像议论时那样一清二楚,充斥政治权力的往往是非理性历史观。这正是日后贡斯当一点点在探求的。但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展开。
他只是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是爱情的召唤,还是文学的、政治的召唤?他还在懵懂时就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