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1期
栏目:大家雅座
李美皆 高文波
身为武警,温亚军是带着陕西人特有的拗劲、闷劲,带着对于西部乡土的记忆和文学的执著登上文坛的。正如评论家孟繁华所言,他“不是那种暴得大名的作家,他是靠自己的韧性,以坚忍不拔的努力和探索获取对小说的理解和成就的,他从新疆一路走向北京,在红尘滚滚的文坛杀出重围”(孟繁华:《作为文学资源的伟大传统》,《文艺争鸣》2006年第5期)。
温亚军17岁参军到喀什,一待就是16年。军队在许多年轻人眼里是一个放飞梦想、挥洒青春的所在,但军营的生活节奏和色彩是单调的,温亚军曾经服役的地方人烟稀少,十分荒凉,这对活泼的生命和富于幻想的青春期是一种严峻考验。近六千个日出日落,没有使他淹没于芸芸众生,他把自己提升起来,学会了如何活着,他对生活的感悟和领会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内向的性格使他拙于人际交往,寂寞总是挥之不去,但寂寞抚养了他,让他走近文学,这似乎印证了“文艺是苦闷的象征”这一原理。温亚军从1986年开始发表习作,迄今共发表短篇小说89篇、中篇小说51篇,出版长篇小说5部,字数达200余万,并八次获奖,其中包括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和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
一
温亚军小说创作过程中,中国内地小说界经历了“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另类写作”、各种“新”字号的小说写作,以及近几年的“下半身写作”、“底层写作”、“打工文学”和“反腐败文学”等写作潮流,温亚军的小说创作与之同行,却不为之所动,不为之裹挟,俨然一个文坛独行侠,踽踽独行,又充满自信。
温亚军的一些小说给人以“新写实主义”的感觉,但仔细研读后又发现这个认识不妥。“新写实小说”虽然有像刘恒的《伏羲伏羲》、《狗日的粮食》、《白涡》等那样有深度,能够揭示人类原始欲望和矛盾的上乘之作,但毕竟是极个别现象,绝大多数作品仅仅停留在面向生存、还原真实的层面上,远未达到成熟状态。温亚军的小说则不然,他走的尽管是写实之路,但也走出了“新写实主义”的藩篱。
温亚军的生活经历很简单:从故乡而新疆,从新疆而北京,一直在武警工作,显然没有很多体验生活的机会。况且,他对中外小说遗产没有加以系统研读,他的写作技术、审美创造来自哪里?笔者曾经问温亚军:是阅读对你的写作影响大还是生活影响大?他回答:“阅读对我来说像每天吃饭一样必不可少,我一直认为阅读比写作重要。但我阅读的大部头作品却不是很多,我喜欢文学杂志,因为能经常读到新鲜的东西,会有不同的阅读感觉。相对而言,我认为阅读对我的影响更大一些,经常从阅读中体味到生活中不可能感受到的东西,这对我写小说帮助很大……”喜欢读文学杂志上的新作品,使他能够通过文学这个窗口感受生活、理解生活,增加对生活的感性认识。这样的阅读或者说生活习惯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温亚军原有的生活经验的不足和欠缺。最重要的,可能是诉诸这种方式,他在最大程度上调动了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认识、感悟和想象。阅读当下作品使他能够间接感受、研究、探讨其他作家是如何完成从生活到艺术的转化以及如何运用写作技巧的。温亚军曾在给笔者的信中说过:“生活也很重要,可生活不能给你提供能够成为小说的思想。”
温亚军的作品基本是写实的,但又不完全是写实,有着比写实更多的艺术精神。他在阅读和写作中,在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借鉴与学习中,在某些方面与世界艺术相遇了。
《蚊帐》带有强烈的象征主义艺术倾向。在卫生院作麦医生助手的少年阿盲,其工作是洗绷带,之后就无所事事;而麦医生无事待在药房里,从不向阿盲传授医疗知识和技能。这个地方夏天蚊子特别多、长得又胖大,作品中写麦医生有一顶当地人没有的厚蚊帐,当地人用艾蒿熏蚊子,他则挂蚊帐,比别人优越。时间一长,蚊帐脏了,阿盲要去洗,他却反对。来过几个重病号,每次他都叫阿盲挂上蚊帐,但每次病人都死去,这个蚊帐似乎成为病人的克星。作品写麦医生为救人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也钻进了这个蚊帐。小说以波特莱儿创立的象征主义为艺术精神和写作方法,不写人物性格,而是寻找思想的“客观对应物”,表现隐藏在事物背后的人生哲理:人们要做的事往往不成功,而要抛弃的东西也抛不掉(作品中麦医生扔弃的狗不久又回来了)。《病中逃亡》则显示了“生命哲学”的意义。一个淘金者患上了严重的硅肺病(原文中为“矽肺病”,现据医学标准统一改为“硅肺病”,后同),在外逃的路上又遇到了一只同样患上硅肺病的狼。淘金者为保护自己和沙金,打击狼,试图摆脱它。但他过度虚弱,又饥又渴,又乏又累,无法甩掉狼。狼也想吃掉他,然而也处于跟他类似的身体状况,因此哪一方都不能摆脱对方或置对方于死地。是敌人,但需要彼此拥抱、靠对方体温使自己活着;想吞食对方也不可能,气力都不行了。在彼此疲惫不堪之际,昏昏睡去,就这样相互取暖,模糊了白天与黑夜。淘金者要钱不要命,到头来却发现金子救不了自己的命,粮食和水才是生命的依靠。小说明显受柏格森“生命哲学”影响,淘金者的一切都出乎“生命的冲动”。当然小说中也表现出了朴素的唯物主义。《东方红》运用意识流方法,通过驾驶员老万在给自己的情敌帮忙回来的路上(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一边驾驶着“东方红”拖拉机,一面迷迷糊糊展开似断似续的回忆,从目前的残废身体想到年轻时的健壮,由快乐想到烦恼,由军队想到恋人腊香,想到情敌陈有亮(是他把腊香从自己的手里弄去了),表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真实刻画出了一个弱势者的心理世界。
二
温亚军在新疆军队生活多年,深刻地体会了自然条件的艰苦和老百姓求生的艰难:整个新疆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严重缺水,绿化率低,难得见到河流、草坡,老百姓的生活条件不难想见。不惟新疆,整个西北地区几乎都是这样的状况。更痛苦的是,西北地区民众的文化教育程度普遍偏低,现代文明普及不够,因而思想观念相对落后,传统观念较重,不少地方存在严重的封建迷信和其他一些落后风习。温亚军深刻感受到了新疆,感受到了西北人生存的艰难,抑郁内向的性格使他更多地记住了一些苦难场景,他的不少作品都写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困苦和情感折磨。这是多年来环境对他的熏染,也是他的主体倾向和性格气质所致,这使他的写作涉及了人类生活和文学的又一重要母题——苦难。
苦难是人类的影子,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语境。不必说在遥远的过去,人类遭受着来自大自然的威胁,苦难重重,即使到了科技十分发达的今天,人类仍然没有摆脱苦难,来自大自然的威胁从未消除过,来自社会和人自身的苦难的烈焰也从未熄灭过。作为人类成员的生命个体,每个人都处在形形色色的苦难包围之中,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在生存、温饱以及发展等每个环节上总有苦难的陪伴,它是每个人的伙伴,伴随人从呱呱坠地到走向坟墓的全过程。苦难是一种普遍的存在,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苦难亦如此。温亚军小说的苦难叙事有这样几种形态:
生存之苦。为了活着,人首先要有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幸福只要一点点》中,那位叫齐妙妙的湖南姑娘为了在北京生存,主动去找一位住院的大老板;从洛阳来京的农民贺世经给女儿治白血病的钱全部是从亲戚朋友、街坊四邻借来的,尽管后来转到职工医院,每天200多元的费用仍然让他承受不了,最后不得不痛哭一场走了。这是农民的苦难。《赤脚走过桑那镇》中,方小妮不愿从母命把自己嫁给袁大头的瘸儿子袁建新,而与同学聂摄生私订终身。聂摄生后来把她甩了,她只好带着儿子回到娘家。三口人全靠一个小卖部活着,而生意又越来越差。儿子聂瓜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赤脚走,以便可以减少对鞋的磨损,这是伊朗电影《小鞋子》的翻版,是第三世界的苦难缩影。方小妮娘家对面钉马掌的老田,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月钉不了一次马掌,生活极度困苦。方小妮的母亲曾托人向老田提亲,欲把女儿嫁给他。老田本想答应,可一想到婚后家里五口人吃饭问题解决不了,只好忍痛作罢。这就是温亚军笔下的百姓生存现状,一幅底层的众生相,令人心底酸楚。
意外伤害之苦。《蚯蚓》中的阿岱,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迫接受结扎手术,但留下了后遗症,失去了劳动能力和性功能,为此觉得丢人,痛苦无比。《划过秋天的声音》中的中士,有一次和班长对练,他迷恋于听火车的鸣叫声,结果被班长踢伤左腿,左腿瘸了,因此被安排放羊,班长当不上了,生活变得黯淡。《出门》中,秋霞的堂哥秋林,要工钱时两条胳膊被打断,钱没捞着,还落了个残废,只得靠他爹妈养着。这些苦难不仅属于肉体,更属于精神。《地烟》中的何婉云为了给女儿买旱獭,摔伤了腿,失去劳动能力。女儿顾小曼本来与同学恋爱,小伙子生意做得有起色,二人悄悄地海誓山盟。可是,小曼被查出患了白血病后,小伙子就把工厂关了,远走高飞。这给顾家很大打击,尤其是顾小曼,好几天不吃不喝,蒙头昏睡,以泪洗面。无人再来提亲了,顾小曼从此对爱情失去了热望。顾家夫妇一面给女儿治病,一面想方设法给女儿介绍对象。小曼的小姨给介绍了一个当兵的,小曼无所谓,心已冷,她只是不忍伤害父母的苦心,答应见面……
天灾,不可掌控之苦。中篇小说《落果》是典型的灾难叙事,始原村在村支书亢永年的领导下,种植了800亩苹果。碰上干旱天气,亢永年组织村民到塬下弄水,苹果长势很好,丰收在望。下雨了,大家心里踏实了许多,但眼看苹果熟了,雨还不停,苹果开始脱落。亢永年派人到处联系苹果销路,可是都不缺货,有的也想买,但一听是雨浇过的苹果,马上就拒绝。而乡里的领导,还白吃始原村的苹果,村民把怨气撒到亢永年身上,向他要苹果钱,亢永年只好用计划生育罚款来顶。乡里又来人催要经济作物调节税,亢永年把自家准备买电视机的钱拿来交了税金。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苹果贩子,把人家让到乡里陪着喝酒,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命,这样人家才提高了价钱,最后敲定每斤苹果四毛一分钱,大家又看到了希望。可是,摘了苹果运输又是麻烦事,路上全是稀泥,只有履带式推土机才可以行走。附近的推土机手不愿干这种活,只好找开办砖厂的李满仓,可是,他的推土机又坏了,修起来很慢。到附近找拖车得交押金,还需要乡里的证明,亢永年把家里仅剩的一点钱拿出去交押金,老婆几乎跟他玩了命,又哭又闹。他亲自挑选了一筐好苹果给人家送礼,因为钱不够数。他背上苹果走了,走在雨中,结果连人带苹果掉到沟里摔死了。读罢小说,仿佛听到屈原两千年前的喟叹又传送到今天——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硬雪》写牧羊人大雪天出去寻找走失的母羊,羊很快找到了,但在返家的途中起了大风,他和他的鹰连同羊在雪里迷了路,在饥饿寒冷中又遇到了狼。他与狼开始了艰难持久的对抗战,打退了狼的多次进攻,也付出了很大代价。作者刻画了一个类似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形象”。这是勇敢者面临的苦难,他们都是硬汉。
情感折磨之苦。《东方红》中的老万,年轻时与腊香很要好,谁都知道这是一对,但二人并没有公开与对方的恋爱关系。老万在部队服役期间,组织上硬是把腊香嫁给了烈属的弟弟陈有亮。老万复员后垂头丧气,组织上也觉得对不起他,便让他当上了农场的民兵营长,可腊香是永远失掉了。许多年来老万一直放不下腊香,想起陈有亮就骂狗杂种。腊香受尽了陈有亮的折磨和虐待,至今也没有生育,老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腊香也难忘旧情,但并无与陈有亮离婚之意。有情人难成眷属,这是一场情感的苦难。《地衣》中,黄婷婷的母亲嫌贫爱富,坚决反对黄婷婷嫁给家在乡下的高远明,而要她嫁给开卤杂碎店的何光华。婷婷不答应,母亲以死相逼,她只好屈服。婷婷嫁过去后几乎成为何家的佣人,既无经济支配权,又感情不和,毫无幸福可言。为给姐姐家的孩子筹措上大学的费用,她向旧日的恋人高远明借款,高很慷慨。此前,高远明在她洗杂碎处也偶然遇见过婷婷,二人都很难过。为报答高,婷婷有时背着何光华给他送点卤制品,高很满足,对婷婷很有情意,但婷婷不去多想。婷婷的行动最终被何察觉。何早与开鞋店的寡妇冯薇薇关系暧昧,也正想甩了婷婷,于是大发威风,打骂婷婷,婷婷的苦难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