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二爷把话说完,汤一摆手说这毛病好治,来人呀,端上来。手下人就端上个红木方盘,上面有好几大卷子现大洋。我二爷忙摆手说何某不敢受此厚赠。汤挠挠光脑袋说对啦你家不缺钱,好吧,这钱算捐到会上,另外我再送你一样可爱的稀罕物。转眼间,从侧屋过来一个妙龄女人,身穿浅粉色和服,腰束红地金银丝带,梳着文金高岛田式发舍,面如桃花,眼似流波,露在袖外的手和一段小臂凝脂一般。打住,往下就不形容了,连我都看出来,这是个日本女人。
老汤这招子挺厉害,我二爷一时给弄惜了。说来惭愧,我二爷一辈子哪都好,人聪明练达,仗义豪爽敢作敢为,但他喜欢女人,喜欢和漂亮女人交往。不过,这缺点是新社会以后大家的共同认识,在我二爷年轻那会儿,还算不上是缺点,可比大街寻花问柳还强多了。二爷是文人,文人携妓相聚畅饮高歌,是风流侗悦之事。妓也不完全等于公路旁的“鸡”,歌伎是卖艺不卖身的,想买人家身子得花大价钱,传出去名声不好,影响功名前途,所以,那时多数文人看似放荡,实为谨慎,轻易不动真的。
我二爷稀里糊涂地把这日本女子带回家来,已经是腊月根儿了。我二奶是热河城开绸缎庄那家的姑奶,大户人家女于,据说她家跟老佛爷是本家,但她娘家爹明白,眼睛没盯在皇粮俸禄上,辛亥年间就下海经商,挨骂二十多年置办起一份偌大家业,也委实不易。我二奶没发火,也缘于心里也有两件事,只不过两件事彼此联系不大:一是我二爷在日本留学时曾要娶一日本女人为妻,以示对家中包办婚姻的抗议。热河这头两家父母都坚决反对,发电报,谎称父病故将他骗回来,接着硬逼他和我二奶结婚,我二爷不愿意,洞房花烛夜就是不宽衣,无奈我二奶答应日后给再娶个小,二爷说娶小必娶东洋女,二奶亦很痛快地答应了,心中却暗喜,这跟日本隔着海,媒婆子也不会咕嘟日本话,不让你去留学,你娶球吧。
后来,二奶就和公婆核计,让我二爷接手商号包括会首的事,一下子把他缠住了,再也没去日本。但毕竟当年有过那承诺,没了公婆,二奶如今又当着家,吐口唾沫就是钉,说话得算数。我二奶仔细瞅瞅真是日本女人,就留她住下,反正前后院房子有的是,拣好的让她住,住闹鬼的那三间,看日本娘们怕不怕。二奶的另一件事是她爹那五爷来过,说这回可麻烦了,才从头沟买的一百亩好地,原想转手卖个好价,不成想日本人来了,卖不出去啦。中人说如果咱认识日本人,将来能给说句话,这笔买卖兴许还能成,那五爷不是后来电视剧里的那五,这个那五爷没在北京生活过,一辈子没离开热河。有这么一档子事,我二奶对这日本女人也就额外多了个心眼,琢磨着还别太伤着她,日后没准儿还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
话说回来,辞!日迎新的钟声响过,接着响了几声鞭炮,可能是这响动容易让人联想起日本兵打来的枪炮,听着心里不痛快,响了几下子就没人放了,我二爷眨眨眼说把老三老四都请过来商量事,时间不大,他们哥俩都穿着崭新的棉袍子到前院来,需要解释一下,何家到他们这一辈哥四个姐一个,老大十多岁抽羊角疯死了,老三身下妹子自己吊死了。剩下他们哥仨,二爷实际是老大,爹娘过世后也没分家。三爷吃喝玩乐,给他个金打铜铸的家世,他也能给你踢蹬了。四爷是我亲爷,性情粗暴,干不成大事,所以,这一大家子全靠二爷这杆大旗。
二爷国字脸,天堂饱满地阔方圆,是福相,属鸡的,钟响之后正是本命年,二奶已把一条红布腰带扎他腰间。他让二位兄弟落座说,拜年的话咱明天说,今儿晚上只说一件事,咱们是走还是留。
三爷抨了抨油光光的大背头说,走不走全行。北京天津饭馆于多,咱哥们吃喝方便,天津租界地里还有西餐厅和舞厅,都是洋玩艺,怪不错的。
二爷就皱了皱眉说,老三呀老三,国难当头,你怎么心里还是吃呀喝呀,传出去不好呀。
三爷笑道,二哥你可别学那些热血青年,打仗是军队和政府的事,咱犯不上操那个心。甭管走到哪儿,咱饿不着就是了。
二爷叹口气看看我爷说,老四啊,你是咋想的?
我爷说,今年我的中幡要高五丈五,横棵上要挂五个金斗,这热河内外,我要占头一号。不办会可不中呀。
都大敌当前了,我爷还琢磨玩呢。你说他这人还有点忧国忧民之心吗。中幡那玩艺是幡高一尺风大两级,顶尖十字横梁上加斗,是盼望五谷丰登的意思,三九天不是说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嘛,中幡上的斗,就是船帆!就是磨房的转帆,一般耍家没人敢挂斗,我爷一下要挂五个,可见他身上有股子蛮力气。不过,我爷在办不办的问题上,态度倒是很明确,这令我二爷犯了琢磨,说实在话,我二爷这时心里打鼓,鼓点子是越来越往散场的点上走,太平盛世,领一个会还累得十天半月缓不过劲来,兵荒马乱,谁还有心操办这事。
这时有下人进屋禀告说门外来了客人。二爷心里说这是谁呀这么没规矩,三十夜里还来串门。脸上便有些不悦。下人说来客不像本地人,说话结巴。我爷说我去看看是啥鸡巴人。二爷说别愣着,请人家进来。那人一进屋,把皮帽子往下一摘说,报国兄一向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