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1999年第06期
栏目:百家博客
何申 1951年生,任职《承德日报》。主要作品有《穷县》、《村民组长》等多部。
说段老事。
说在王申年与癸酉年(公元1933年2月)相交接的那一瞬间,热河城内外大小寺庙都叮当敲钟,意思跟现在差不多吧,都是辞旧迎新。那时这座塞外边城古风尚存,远离现代,除省政府汤主席即原热河都统汤玉磷官邪里有台日本制造的小发电机,蹦哺响着弄亮几个灯泡子,还鬼火似地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外,旁的地方没电。没电也得过年,人类文明史到目前为止还是没电的时间长,所以,热河城内士绅百姓照样按他们的法儿过年,富豪之门张灯(蜡烛)结彩铺红挂绿,要隆重庆贺一番;小户人家贴春联迎门神挂吊钱,但愿来年财路顺晦气少;穷人家也得想法子称回二斤面,有肉没肉地包饺子,听旁人放炮就当自己放的,求求穷气快崩光,初一出门摔个马趴拣个元宝。
但实际上1933年这个鸡年可不咋着,比闹鸡瘟还糟心,因为啥?全国人民都知道——日本兵打过来了。具体讲是关东军攻过山海关,兵分数路,直扑热河。热河老百姓能不害怕吗,包括喇嘛、道士、尼姑也都心慌,那可不是现在下岗呀炒股赔啦这类问题,那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每个人都得发出最后的吼声!不吼不行啦,操他祖宗,人家把刺刀顶你胸脯子上啦!说捅就捅啦,咱不能干等死呀!
钟响这个时候,住在西大街二道牌楼何家大院的我二爷何报国正皱着眉头翻来复去地琢磨一件愁事,这愁事在他这又前后联系分成两件事:一是离不离开热河,去北平或天津躲躲,那边早备好了房子。但自己是有身份的人,提前跑了面于上不好看。二是如果不走,还当不当会首,正月十五的“会”还办不办。若是中国军队把日本人挡在城外,把“会”办热闹,毫无疑问是慰劳浴血奋战的将士。可万一日本人正好那几天打进来,麻烦啦,你没准就被说成是欢迎他们,是汉奸。你若不办,日本人肯定说你反对他,死啦死啦的有,我二爷年轻时是第一批留日的公费生,在那呆好几年,深知日本人的小心眼子。在福冈有一位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叫藤山一郎,他对中国文化挺感兴趣,跟我二爷说他家乡有一民俗:人骑木头从山上往下滑。不久前我还真从电视上看到过那场面,应该说很刺激人:两三个人搂不过来的一棵大树去了树权,树皮剥精光,四五十人骑上,从约有巧度的山坡子上往下出溜,说把人碾扁就碾扁。问题是藤山一郎太傲气,硬说中国民间活动没一个能顶上他们骑木头一半的。多牛层,还一半。我二爷那时正值血气方刚,嘴喳子不饶人,上下嘴唇一碰,说在我们热河,小孩子卵子痒痒才骑树上蹭,你要是不怕把你们席蔑划单眼皮小眼睛看大看圆,你就到热河看看我们的花会。
花会又简称为“会”。这可不是开会,也不是花草聚会,这是春节里民间的高跷,旱船、舞狮、背歌、武会等许多表面形式的总称。我二爷为何对花会那么熟悉,原因全在于他父亲祖父皆是热河商会会长兼热河花会会首。化公为私说宁带三军,不领一会,这是有说道的,当会首得有钱有威望有组织能力,差一点都不行,这个咱往后再说。还说那位藤山一郎,在海里游泳差点淹死,是我二爷把他拉上来,按说是他的恩人,可这位一郎当时愣跟我二爷急了,脱巴脱巴要决斗。我二爷说是你先说的我们的不如你们的一半,怎么就不许我说把你眼睛看大看圆,看大看圆你还俊了呢。后来经人劝没打起来,藤山也说实话,说你们比我们好就不行。你说他多不讲理。自甲午海战以后,中日关系就一直紧张,留学生虽然身在日本,但感情上总是与之对立的,我二爷和藤山一郎干架,在那时是很普通的小事。
可到了1933年就不一样了,人家个头不大,挺胸腆肚甩着小粗腿杀过来啦。这会儿可斗不了嘴了,人家也不斗,用三八大盖说话,谁的嘴能斗得过?铁嘴也不行呀。偏偏咱们的军队不争气,东三省没了,山海关也破了,热河这儿的汤大帅汤主席,刮地皮敛钱见漂亮女人就娶姨太太行,真要跟日本人玩命,他就动心眼儿了。他想的是在沈阳还有那些房产商号,天津租界里有洋楼,银行有存款,自己身边还有数不清的大洋和古玩,只要一打,损失肯定小不了。但此时全国抗日呼声甚高,不久前,张学良和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还亲赴热河承德,了解情况研究对策部署兵力,所以,汤玉磷表面上一直还撑着。他撑着还有点表示,表示之一是把我二爷请到设在避暑山庄的省政府,那老胖家伙坐在虎皮椅子上,身子向前倾,两手摸拳捺着扶手,呈老虎状,说将士用命,定拒日军于城外,正月十五,你要把花会办得比往年都热闹,以鼓舞军心。我二爷当即说何某近来身体不适人冬受了风寒,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