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我对这句话感到困惑不解而又印象深刻,所以一旦提到“回家的路”我的记忆便会毫无阻拦地回到五岁那年,由母亲耐着性子软软地牵着手第一次走进古城、在此之前,我们是住在山里的,家里有一颗生白色虫子的石榴树,小孩子很多,每到冬天,全都冷得瑟瑟发抖。
寒冷留给我的印象确实太过深厚,以至于五岁以后,有了比较丰裕的衣物,我会在任何时候都穿上多得令人咋舌的衣服以防止寒冷的到来,这个毛病,后来我的父亲——也就是那个给我取名字的男人,花费了很多工夫,才帮我纠正过来。
母亲催促了我好几次,我感觉她就要发火了,每一次我会紧走几步跟上她的步伐,但是很快我的眼睛就被周遭奇异的景物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脖子扭来扭去就像麻花一样,这一切使脚步变得滞凝而蹒跚。
要知道,这些都是我未曾见过的景象呀!
来自雨后的气息使四处流淌着的小河水散发着接近透明的烟雾,在它们隐然飘过的地方,露出一片黑青色的瓦,一蓬零乱残缺的粉色四季花,一面失去白色石灰,裸露着褐黄色土坯的墙和一树紧跟着一树的浓绿杨柳。
街上基本没有人,除了我和母亲。
然后走过几个赶马哥,腰上斜斜地挂着镶有玛瑙的银质藏刀,穿着厚实的牛皮靴子。高贵而冷峻的脸庞带着厌倦和疲惫的神色,伴着清脆的马铃声悠然而行。
后来我总算知道这些人在这座古老城落里的重要作用。
“马锅头怎么还不来?我就快没有用来打酥油茶的茶叶了。”任何季节你都有可能听到诸如此类的话,在这座城落里,他们是所有对生活尚未丧失兴趣的人共同的期盼。
母亲格外自信的笑容终于使我相信,除了山里那个四面透风的家以外,我们在这座青石铺路的城落里,确乎还有一个家,而母亲的一个手指头就决定了我将可以进入这个家并拥有新的生活。我必定以最大的虔诚来感激和祝福她的这个手指头。
这一天的清晨,母亲的眼光掠过三个大小不等的破烂孩子,而我正躲在他们的身后咬一片丝绸的布头,这片不知被哪位阔太太遗弃的丝绸布头已经被我无数次的吮咬弄得破烂而肮脏,但从它那里获取的弥补饥饿与寒冷的快感别无替代。所以,我珍藏着它,在任何百无聊赖的时候把它取出来慢慢咀嚼,现在,它浸满了我的口水,在我的牙齿间显得格外厚实。
母亲的眼光越过那三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停留在我的脸上时,因为疑心她要发怒,我连忙停止了咀嚼,但又不能把含在口中的丝绸吐出来,这可是一块不小的布头,另外一半还正在手中攥着,母亲便是在这个时候伸出她那只可贵的手指头的。
“就是她罢,她的眼睛比较亮,而且,她的鼻梁骨也比较周正。”她的手指头在不远处正正地对着我的额头,我甚至还看清了她指甲缝里不太明显的污垢。“但是,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一个女娃娃?”易怒的母亲很快看出了我的勾当,她迅速拨拉开拦着她的孩子,冲到我的面前,辟手将布头扯下来,然后,咬牙切齿地抖着它,说:“你真给丢脸,我真担心带你去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最后,她把这块沾满口水和印有牙印的绸布头扔到一泡新鲜牛屎上去了。当然,她也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把她的三个孩子丢给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年女人——她的婆婆,我们的阿奶,带着我,怀着她二十六岁女人特有的对生活的模糊梦想,奔赴前程去了。
“阿嫫,这几个孩子交给你,你把他们养大,他们会给你养老送终的。”至今我仍然无法忘记母亲离去时脸上的灿烂笑容,就像无法忘记她那只嵌有一点不起眼的污垢的改变我命运的手指一样。
“贱货你会死的!”这是可怜的阿奶对我和母亲最后的祝福。
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无数逼仄或宽大的石板路,走过无数大小的石桥,最终站在百岁坊中段一户门口有两尊小石狮的人家前时,压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觉得她的幸福将和她所要面对的岁月一样无比悠远和绵长。
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尽可能准确、清晰地把这条留在记忆最深处的回家的路线告诉医生,并且还没有漏过巷口那一块汉族人用来表扬妇女的贞洁碑坊,因为现在这块碑坊几经变迁终于变成一个最具特色的路标,成为本地人描述地点的坐标中心。母亲不识字却知道贞洁碑坊的用途,当那一串冥灭依稀的字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时,我能感觉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讥俏的笑容。
经我说完这条线路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坐着的女医生露出一个奇怪的神情。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楚地记住五岁时候的事情。难道那些记住了的人反而患上了失忆症,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她的奇怪眼神还是令人觉着惶恐。我终于还是闭了嘴,乖乖地等着下一个问题了。
我们的家有着高大的阔绰的门,新刷的油漆掩盖了岁月匆忙驰过的斑驳痕迹,门前有一条比较宽的河,因为下雨,河水饱满而欢快。当母亲用手去拍大门上铜质的环扣时,我向后望去,来时的路突然变得朦胧不清,先前那一道明艳的彩虹不知何时悄然消失,整个世界突然失去了金色的光泽。也许,我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那一天,当我回头望去的时候,眼中只有一层灰白色的烟雾,就连河堤边浓绿得逼人眼帘的杨柳也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灰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