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周围则立刻安静下来,只有一个最不甘寂寞的儿媳悚然问道:“她是不是得了失忆症?”
没有人回答她。
“你们要带她去做一个脑部CT,拿上这个单子,到一楼交费,然后到医技楼做CT。”由于不能断定谁是这群中年人中的负责人,女医生的目光散乱无章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手中拿着那张开好的单子在空气中挥来挥去。
他们突然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把我的三儿子现出来了,好在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忘了我在他幼小的屁股上留下的无数青紫烙印,毫不犹豫地把那张写着字的纸接过去了。
“然后,她还需要测量血压,打心电图以及做各种常规检查。但是在做这些之前,我要单独地问老人几个问题,你们所有人都在门外等候。”
我的孩子们逐一过来按一按我原本就已经很弯曲的肩背以示鼓励,然后鱼贯而出了。
我非常惊讶地发现,他们出去之后,一束橘红色的温和光线将房间照得异常明亮,就连女医生的脸都不似先前那样枯黄干涸了,竟隐隐有些亮泽,原来,他们站在那里一直挡着这串明媚可爱的光呀!
她坐在我的对面,气定神闲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身后白色的沐浴在橘红色光线中的墙壁。
我之所以不能进行准确的判断是因为大脑突然陷入到一片迷乱中,大儿子说得没错,我是在一年之前患上这个——毛病的,当然,我个人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慈悲的玉龙天神对活得太长的人的怜悯,为了不至于让他太寂寞而偶尔地允许他忘记现实回到过去中,与他的至亲故友短暂地相聚。
至少,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每一次,当我的大脑突然地陷入到一阵迷乱中时,原本就浑浊不清的眼睛会变得更加模糊,现在,我已经习惯静静地等待而不是拼命搓揉眼睛让它变得清晰。因为我知道,过一会儿,等一阵犹如毛玻璃般雾状的混沌过去之后,我的眼前会豁然开朗,风轻云淡,青砖白墙,粉花绿柳,河水潺潺,那些曾经存活在我们生活当中的人正在小河边,街道上悠然穿梭行进,轻易地,我可以在这些人当中发现不同时期的自己。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十分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躯体幻化成一双格外明晰的眼睛,也就是说我就是一双眼睛,带着悲悯的神气穿透无数斑驳的岁月,长久地充满爱怜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我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忆。
苦恼的是在回忆之后,当回到现实中时,我常常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来判断自己身处何处和适才做了一些什么,这对于一个过分衰老的人来说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现在,阿奶,你感觉怎么样?”女医生用一种很谦和的声音开始问话了。
“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
唉,我真希望自己能回到有牙的十年前,哪怕只有两颗,些微地挡一挡不断泄漏的风,也好让女医生听起来不至于太吃力。
“您是什么族?”
“纳西族!”
这一点你可以从我的装束上看出来,当然,现在有一些做生意的外来人为了赚取游客的钱也会穿这种传统的纳西服饰,对于这个问题,女医生含糊地做了点解释。
“您的家住在哪里?”她显得很有礼貌。对于这个问题,即使是有点渴睡,即使是牙齿有点漏风,我也可以非常清晰地告诉你:新城新悦小区华龙台A幢01号。
假如我还记不住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复杂的地址的话,那么,我的毛病就一定到了必须治疗的地步了,要知道,我的孩子们为了防止我走失,花费了多少心血。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小纸片,在包头的青色头巾上,在宽大的有折叠边的袖口上,在陈旧的有磨损的羊皮披肩上,在用来挂钥匙的围裙的腰带上,以及在任何你所能想象得到的地方,这些不同颜色的小纸片上均清楚地写着这个地址和一个联系电话。
有时候,在我蹒跚走过的地方,一个刚刚识字的小男孩用他清脆而古怪的声音抑扬念道:“新城——新悦——A幢。”那么,我想,他一定是看清楚我背上贴着的小纸条了。
这些令人尴尬的小纸条是在我终于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家庭住址的情况下才悄然消失的。
现在我如愿以偿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真希望她不要再紧跟着问:“你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吗?”因为,这个问题,就连我那些最执著最具耐心和最具教导力的孩子们,在我一千次的错误作答以后,也放弃了对我的强化训练。
然而,正如你所担心的正是你必须面对的一样,这个问题如期而至了。
本来,我也可以说“不知道”的,但问题在于我不是一个轻易说不的女人,这个性格几乎主宰了我的一生,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并没有患上失忆症,我正在努力地回忆那条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回家的路”。
我的原本已模糊得几近失去视觉的眼睛便是这个时候突然间明晰起来的。
于是,我就看见了许多年前的一道无比明艳的彩虹,遥遥架在雨后变成青黑色的瓦房上面,铅灰色的雨气正在快速地四散开去,露出水洗过后的蓝色天空。整个世界突然拥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光泽。
我们正是沐浴在这样明朗而温和的光泽中向着彩虹的方向走去。
霞的颜色使母亲的脸变得格外和悦,“走快一点,我们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她无数次附下身子催促我,牵着我的手显示出少有的温和与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