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永善文学》2010年第06期
栏目:小说阅读
半夏 原名杨鸿雁,女,1966年8月出生于云南省会泽铅锌矿。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现为云南报业集团《大观周刊》副总编,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业余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心上虫草》《活色余欢》(均由花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长篇小说《铅灰暗红》刊登于《芳草》2009年第3期,长篇小说《潦草的疼》刊登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10第4期。部分中短篇作品散见于《天涯》《大家》《小说界》《小说月报·原创版》《凤凰周刊》《美文》《滇池》《边疆文学》《红豆》《青年文学》《飞天》等刊物。获得过首届老舍散文大赛优秀作品奖,云南省政府的四个一批文艺人才新人奖,昆明市政府文艺奖茶花奖银奖、边疆文学奖等。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这昆明城里,我只喜欢同仁街。我呱呱坠地,是真的坠地噶,坠在同仁街上的一院老房子的廊檐下。
我爱同仁街是因为同仁街在我屁股上盖了个戳,我妈小时候说那是我爸盖的,盖在了我的左屁股蹾上。那是胎记,乌青的一团,可我妈偏就说是我爹弄的,怪他。到现在我都三十老几了,我妈还会拿那胎记说事。小青,你贱啊,又回你老窝子去了?就不会挪个屁股,那里有什么好,我嫁给你爹后就在那小咪喳喳的不隔音的板板房里开始发霉了,还被壁虱咬。
我爹是金碧路邮局的邮递员。三十六年前,我爸没来得及把我妈往附近的昆华医院送,我就鼓着钻进了这个世界。我一屁股掉在地上,屁股都摔青了——我妈一直这样唠叨,要不是同院子住的潘婆婆救命么,青青囡啊,你就跟妈妈一起死掉了。我妈说潘婆婆从橱柜里翻出潘公公喝剩的半瓶老白干来,倒了洗手,在蜂窝煤烧的炉子上燎了一把剪刀,然后剪断脐带,用手把肚子上的脐带结了个疙瘩,用垫单布枕巾把我一裹。
潘婆婆边做这些边对着我爹吼,大人连娃娃得赶快往医院送呀!我爹抖手抖脚地把他送信骑的大永久牌单车上的邮包取下来,准备扶我妈坐在后车架上往金碧路上的昆华医院走。潘婆婆瞅我爹一眼扯着嗓子使唤起院子里的邻居们。拉蜂窝煤的周伯伯放下饭碗扫净三轮板车上的煤渣,叶孃孃找了些纸板来垫在车上。李正明,我爹把我妈连床褥子被子一把抱上车,潘婆婆抱着垫单布裹着的我跟在周伯伯的板车后面往医院小跑,我七岁的哥哥竟然被叶孃孃牵着,拎了两热水瓶的开水也跟在后面往医院跑。
三十六年前,是1974年,我不像昆明城里的同代人出生在敞亮的医院妇产科,而是先在家里坠地,然后才去医院妇产科的保温箱里保下一条小命来。我妈说我们母女俩的命是捡回来的,既然捡回来了,这命就有后福了。
从前,老同仁街上的居民多数是南洋过来的富商,南洋的富商祖籍多是广东人,所以同仁街的房子盖得很广东味,是典型的二层骑楼。我长大后,去广州见过那种楼。那时候,下雨天我们可以在长廊式的骑楼下玩耍不怕着雨淋湿。潘婆婆是正宗的广东人,她的昆明话说得有点疙瘩,有些字眼听不清,她才是我们那院子的主人。潘婆婆的男人早年在印尼当牙医,后来从印尼经过越南,坐着滇越铁路的小火车一路颠簸到了昆明,在昆明开起了牙科诊所,后来盘下一院房产,就是后来我们住的那个院子。潘婆婆是他男人的第二个老婆。潘牙医在我出生前两年病死了。潘家的院子解放后财产划归公家,我爹跟我妈结婚后,在这院子里分得一小间房。一个院子连上原来的主人家含巴朗(含巴朗是广东话全部的意思)住了四家人,含巴朗是潘婆婆的口头禅,她说一间房子,那间字她发“刚”音,我们院子里的人也跟着她说。潘婆婆是个重情的女人,每一年潘公公的祭日,潘婆婆都会在院子里摆一桌菜,给潘公公留一副碗筷,专门给天上的他敬上一杯酒。我妈说我爹后来花十多块钱买了一瓶茅台酒送给潘婆婆,谢她的救命之恩。潘婆婆推辞不要,我爹说,潘妈妈,这是敬供潘医生的,一定要收下噶。
老同仁街十多年前拆了。房管局给我爹我妈在西郊的郑和小区分了一套房子。我哥当兵后在河南娶妻生子了,昆明成了他的客栈,平均四五年回来一趟。
几年前,同仁街的原址上盖起了新的同仁街,建筑外表还借了广式的骑楼外形。因为是昆明的心脏地带,新同仁街被打造包装成了昆明最时尚的商业街区。当时我的事业刚刚起步,我还没有经济实力在那盘下一个铺面来。我多么想在新同仁街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窝子啊,我是在同仁街上扎过根的。
我跟别人说起同仁街时,总是要加一个“我家”做定语。有时我想,一个人在出生时就被属于他的人文地理给框定了命数,这命数定了他的人生半径有多大,他将来能走出多远。我个人命运的地理轴心就是同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