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月刊》2006年第09期
栏目:隐秘
令李清海始料不及的是: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竟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和无奈之中。而所有的尴尬和无奈都在于:他除了能口头申明自己是李清海以外,便再也拿不出丝毫有力的佐证来了……
李清海下了车以后,站在一面玻璃镜前照了一下,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样子,觉得还是给老婆王玟打个电话,让老婆对他令人恐怖的尊容有个思想准备比较好,免得突然相见之下被吓坏了。
他先把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便又打到了老婆的单位。
接电话的是个女士,李清海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你好,请叫王玫听电话。
对方说:对不起,她爱人去世以后,她一直没上班。
李清海吓了一大跳,同时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对方略微提高了一下声音重复到:她爱人李清海去世以后她请了长假,一直没上班。
这一次李清海听清楚了。
话虽是听清楚了,却还是愣怔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了那话的含意:他自己——王玟的爱人李清海已经去世了。
一时之间,他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问道:您能告诉我她爱人出了什么事情吗?
被车撞了。
对方的口气有些敷衍了,像是要收线。李清海紧赶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他的后事已经办了吗?
已经这么久了,早就烧成灰了。详细情况你问他爱人王玫吧。再见。
那边终于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听着电话里空洞的脉冲声,李清海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死了,而且被烧成了一撮灰。
李清海是半年前被人劫持并软禁起来的。劫持的原因在于他爱上了一个名叫刘平的女人。
作为一个男人,李清海爱上一个女人原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问题出在刘平是别人的老婆。这个“别人”不是一般的别人,而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大老板。当这个大老板知道自己的老婆刘平与李清海有染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动声色,这就使得李清海放松了警惕。他一点也没有想到:那大老板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在紧锣密鼓地策化一个令人发指的方案。
后来有一天,李清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就被诱骗到了一伙黑道人手上,然后被软禁起来,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在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所经受的非人的身体折磨和精神摧残如同一场骇人的噩梦,他连回忆都不敢回忆。半年里,他曾多次试图与家里或单位联络,却始终没有成功过一次。一去不返,音讯全无,难怪要被认作是“去世”了。
也许是为了让他充分地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也许是因为他的命太贱,不够份量,那伙人最终并没有弄死他,而是给了他自由。他没有想到的是:死里逃生,重新获得了自由的他,在现实社会里却已经“去世”了。
既是已经“去世”,突然“现身”,又面目狰狞,不被当作鬼才怪呢。想到这里,李清海在街角的一个花池边坐了下来。他需要好好理一理情绪,镇静一下自己。
刚琢磨了一阵子,他就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几个月没有音讯,大不了算是“失踪”,怎么就认定他是“去世”了呢?自己被烧成了一撮灰,可是哪来的尸体呢?李清海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说不定又是那帮黑道上的人搞的鬼。只要有钞票拿,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需要慢慢摸清底细再说。
正在李清海这么琢磨着的时候,忽然看到单位的一个同事骑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他正要打招呼,忽然想:不可暴露了“目标”,自己已是死去多日、魂归黄泉之人了,忽然出现在这晴天白日的阳世人间,活灵活现地朝人家打招呼,不把人家吓得从车子上跌下来才怪呢。就在他扭转身去想要躲开的时候,那人却正巧抬起脸朝这边望来,两个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碰了个正着。李清海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话,那人却一转身从他眼前骑走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似的。
李清海的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失落。想,自己当真是“死”了吗?怎么熟人见了面却如同陌路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呢?他下意识地把双手捧在脸上,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活人似的。在他把手贴在脸上的一刹那,他有些明白过来了。提醒他的是脸上那触手可及、凹凸不平的疤痕。他知道了,现在的自己,人虽是李清海的人,心也是李清海的心,脸却不是李清海的脸了。那帮子人说是要给他“留下一点纪念”,强行在他的脸上涂了一层什么东西。钻心般地疼痛了两个小时以后,他的脸上便再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了。自己的脸究竟被弄成什么样子了呢?从上面真的一点也寻不出李清海的形迹来了吗?
李清海虽然对自己的面目全非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忍不住走进一间公厕,再一次在一面镜子前站定。伸手在玻璃上擦了一下,自己的面貌便清晰逼真地跃然镜中了。他愕然地发现:那镜中之人的确与李清海相距甚远。如果不仔细辨认的话,几乎连李清海的影子也寻不出来了。难怪连老熟人都对自己视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