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和我是大学同学,同班、同桌、同宿舍里的上下铺。第一次见到她,是我们开学报到的那天。
那天我到的有些晚了。和爸爸妈妈一起扛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好容易找到自己要住的宿舍,却发现不少床铺都已收拾妥当,就赶紧在尚余的铺位中选了个靠窗的上铺。爸爸妈妈站在那儿和周围来送孩子的家长们闲聊,我就开始爬上爬下地铺床。小谢来了,站在我身后,捏了杆尾巴长长的圆珠笔,拿着一沓子纸,你好,她说,你叫什么名字,登下记好么?
我回头看见一个细高、白皙的女孩子在朝我微笑。她长得可真美啊。或者,不该说美丽,而该说很出位、很神气。带给我这感觉的是她亮亮的、妩媚的大眼睛么?还是她披散在身后的柔亮、顺滑的长发,或穿在她身上的短款牛仔套裙?要知道那个年代如此打扮自己的女孩子,我只在港台剧中见过。再或者,应该是她的表情?抿着嘴,她一丝牙齿也不露,把自己略显偏大的嘴巴挑成了一条长长的,高高上翘的夸张弧线。毕业后,当我作为教师站到了讲台上,一眼向下看过去,若发现坐在下面的学生中有个漂亮神气的女生,总能想起当年的小谢。有些女孩儿的魅力就是如此。越陷落在人群中越明显,只要你站在高处朝下望,看到的将永远是那张脸,而周围平常的众生面孔会因那张脸而变得渐渐模糊成混沌的色块,三晃两晃,就彻底晃成了朦胧的背景。
然而虽着实惊艳,我却并未开口赞美。只是朝她笑笑,然后乖乖地趴到窗台上照着上面已写了不少个人信息的格式,再写上一排我自己的信息。还没写出几个字,我就被她的惊呼给吓了一跳,啊!她喊道:你的字写得好漂亮呀!用左臂托起自己的右臂,再用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站在那儿,她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着我的字,先是高声惊呼,渐渐变成了一遍又一遍的轻声感叹和猜测。你一定是正儿八经练过字的!你选的谁的帖?她问。
先练过一阵儿庞中华,后来是顾仲安,瞎练。收敛着心底已高高鼓胀的得意。我谦虚地嗫嚅着。她则一直瞪着大眼睛,很专注地在我和那些字之间缓缓地挪来移去。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琢磨着,直到我闭上嘴巴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似的,轻轻指点着我刚写完信息的那沓纸告诉我:这个是我,就住你下铺。你看,我的字实在太丑了。
一直以为她是学生干部之类的呢,原来也是新生,还住我们宿舍。我顺着她手的指点看到了写在第一行的她的字,基本比画和结构都有些不尽如人意,却有着龙飞凤舞的花架子,便更显出虚张声势的潦草。
当然,那字描画出的她的信息也是令我印象深刻的:姓名:谢春丽。民族:汉,年龄:十八,出生地:本市。
你要多向小谢学习,人家刚来第一天就能给老师帮忙了。读大学不像中学,学业压力没那么重了,你得学着多拓展自己,要处处留心、多多学习……
从小到大,我那均为中学教员的父母对我的教育一贯如此,不断为我指出远期、近期的奋斗目标,真的、假的学习榜样,由生活现场的小故事小细节出发,最后肆意发挥到知人论世的大智谋或大哲理上去。那天中午,我和父母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刚坐下,爸爸就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他的耳提面命,顺着自己的好心情,我也斗胆用小小的跑下题儿,来无伤大雅地轻轻抵触一下。
小谢?我低呼,怎么叫她小谢,我们可从不这样称呼人,这哪儿像称呼同学,倒像你们大人在召唤革命同志。
你老实给我听着!爸爸白了我一眼,是和我们聊天时人家自己说的,这孩子一看就有好家教,大大方方的,人家说,伯伯,你就叫我小谢吧。我从前的同学都喜欢这么叫我……
宁宁大了,都离开家读大学了,你怎么还这么和孩子说话。坐在一旁的妈妈打断了爸爸的呵斥,把头向我们趴过来,很神秘地说,老吴,你真觉得那孩子有很好的家教?我可不这么看,你看她穿的衣服,她梳的头发,这女孩子大方倒不假,可我却不觉得她该值得我们家宁宁学习,她的家教,可不见得就能有多好,至少她不会是个听话的孩子,而且,人长得还那么漂亮,你知道,一眼看上去,我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命运,会不大好的……
我从小就喜欢听妈妈巫婆一般的诉说自己对某人的印象,以及由此出发。做出来的关于其人未来命运的预测。虽然很多时候,妈妈的说法没来由、逻辑混乱、还带点儿情绪化。和爸爸一样,她也是从二十出头就教书,一教教了那么多年,但她对自己一代代门生的归纳总结永远比爸爸的表述更对我有吸引力。我很小就非常着迷于妈妈捧着她一本本昔日门徒的影集给我说古论今的时光,我永远都记得妈妈说过的,哪个学生是她当时教时就感觉以后一定有出息的,哪个学生是她早就知道,是那种有了出息,就忘了老师的……妈妈那天对小谢的说法听得我心惊,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时不时会想起来。
现在看来,小谢的命运好坏或许别人无权评判,但妈妈关于小谢不听话的判断毫无疑问是对的,这一点,即便在事隔多年,在我自己也当了老师,不断目睹一代代的从教育流水线上爬进来,爬出去的各色学生过后,我也还依然认为——小谢不听话得够可以。
她的不听话应该是由来已久了,且和我相遇前,已对自己的不听话没了心理负担,因为均已有理有据。她的父母在她读初中时就离异了,她一直跟着自己没再续娶的小公务员父亲生活。她和我说,连她父亲自己都承认自己这辈子失败呢,她当然也就不认为父亲具有管教自己的资格。而在学校里呢,她说,人这辈子都是一个圈养动物,我们已被管教多年。毕业后也依然要钻回笼子里去,因此,大学这四年,便是难得的透气放风儿的最好时光,我们。实在犯不上装……
是的,小谢的确是不装模作样的。上课时,我们都不喜欢的老师在照本宣科,大家有人偶尔逃次课,有人在课堂上睡觉,或偷偷看别的书,因为我们都需要出勤率,可她不,她干脆就不去,躲在宿舍或图书馆里看自己喜欢的书。再或者,正上着课,她站起身来,衣衫飘飘一路昂首挺胸地走出去。那做派,连一贯违纪作乱的男生都目瞪口呆。连最刁钻的老师,最后也都只好置若罔闻。语言毕竟是综合知识,学英语专业毕竟和学那些一天不跟上恐怕就要落下的理工科不同,提高、退步都不会立竿见影地反映出来。所以你完全可以过得更自主、自在些。或者说,你要是想}昆。也的确比别的学科容易得多,而何况,小谢还那么聪明呢?她对语言的天赋,常常让进进出出德生短波王收音机不离开手,英文广播如影随形天天听不停,一有空儿就开背英文字典或课文的我。自叹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