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6期
栏目:任意球
晚上九点多钟,杜镇东从厂里转悠一圈回到家,简单洗了一把,便来到房间里。天冷了,妻子林慧珍每天七点多钟就上床偎进被窝筒里,专心致志地看她钟爱的电视剧《祈望》,眼睑下面,泪迹斑斑,不用说,她又沉溺于剧情之中和主人公们一道同喜同悲同呼吸共命运了,连丈夫走进房间更换睡裤睡袄,她竟一概不知。
杜镇东掀开被角,吸了一口凉气,让双腿钻进被筒,林慧珍在脚头安放了热水袋,被窝里热乎乎的,他的双脚蹬到热水袋,就像踩在阳光照耀下的暖融融的沙滩。他靠在柔软的床背上,正要瞧一眼电视,床头柜上的座机“叮铃铃”“叮铃铃”响了起来,他顺手提过话筒贴近耳窝,一声“你好”还未出口,听筒里传来儿子立德熟悉的声音:爸,我明天中午一点钟坐飞机到省城,您能来接我吧?
儿子立德怎么突然改变行程了呢?上个星期,立德打电话回来说寒假不回家了,准备陪几个同学到云南香格里拉去旅游过节,还让他妈寄了五千元旅游费用。当时,夫妻俩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着实寒了一阵,二十三年来,都是三口之家团年,而今年儿子立德却要陪同学去旅游,真是女大不由娘,儿大不顾家。没有儿子立德参加吃的团年饭肯定索然寡味,两个人只能大眼瞪小眼,你瞄我我瞅你,吃不出过年的滋味更吃不出年夜饭的团圆劲儿。妻子林慧珍为此事在口里唠叨了几天,心里刚刚平和下来,慢慢接受着这种残酷的现实,儿子立德却又打回电话告之春节还是回家过年,怎么说,也给了他一份意外之喜。可是,明天下午厂里要开总结大会,定好晚餐全厂职工一起提前吃个团年饭后放假,杜镇东有些遗憾地说,立德,爸明天下午可能抽不出空去接机,就让你苏叔去吧。苏叔就是苏子权,是杜镇东的专业司机。“如果你不能亲自来,那就算了吧。”嗞——儿子立德咪了一口鱼刺,语调中透着一种无奈,似乎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不便吗?杜镇东追问道,他也闹不明白,原来寒暑假儿子立德回来都是苏子权到省城接人,今天这又是隔到哪儿呢?
立德在电话那头停顿须臾,小声地说,爸,我这次带了女朋友一同回家。
一听到女朋友三个字,杜镇东立刻懵了。立德和苏子权的女儿苏筱菲从小青梅竹马,一同考上大学一同考到北京,去年春节放假回来时都是成双入对的,怎么大半年不见两人就拜拜了呢?难怪前几天他碰到苏筱菲,和她打招呼时,她笑得很勉强很牵强极不自然,原来发生了这段变故。如果有这桩事,那是断然不能让苏子权去接机的,不仅不能让苏子权去接机,还得向苏家严格保密,因为两家家长几乎认定要成的亲家,说散就散了,自己接受不了,苏家更加接受不了。
你带回来的新女朋友是哪儿的人?杜镇东耐着性子,问道。
北京的。儿子立德的声音很沉闷,您别查户口了,回去后全部告诉您,会满足您的那份好奇。
好吧,你把航班号发送到我的手机上,我明天亲自去。挂了吧。杜镇东有点急不可耐地尽快挂机,是想腾出时间陪妻子林慧珍憧憬儿子立德将带回来的首都大城市的未来媳妇的相关情况。
喂,让妈明天早上给我卡上汇两千元钱。立德叮嘱道。
上个星期寄的五千元钱呢?杜镇东很惊诧,立德的这种花钱速度远远快过自己那片小厂的赚钱速度,恐怕用印钞机都来不及咧。
派别的用场了。立德的语气毫无表情。
行,我让你妈明早去给你汇钱。说完,杜镇东撂了电话。他赶紧拿过手机,从电话簿里翻出副管的号码,拨过去,通了。副管先开口问,老板有啥事?他说,你把明天的安排作个调整。明天下午的总结会挪到上午开,晚上的团年饭提前到中午吃。
副管顿了顿,没有答话。杜镇东心里清楚,自己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却会让执行者十分犯难。好比农村人家结婚娶媳妇,择的日子选的期,没有天灾大祸之类,岂能随意更改。这个安排是一个星期前定下的,这几天全厂都在围绕这个日期展开工作,现在临时急便更改时间,让他们始料不及,更让他们难得应付。副管心里有些不爽,便扯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说,杜老板,只是明天下午开完会后要发工资,而发工资的钱只能明天下午从省城借过来。
副管说的全是实情,金融危机来临,厂里的所有资金都搭进货款,而货款回收很不理想,现金枯竭,各项应付款不能付,职工工资也未得开,他只能耻着一张老脸到处去借,借了几处都被驳回,最后才找到省城一个开超市的朋友。开超市的朋友嘴上一个劲地抱怨生意难做,销货额由原来的每天一百多万元锐降至五十多万,但是没拂他的面子,答应把明天上午二十万左右的销货款全部借给他。所以,发职工工资只能等到明天下午从省城解款回来。
上午开会,中午团年后,职工在厂里等一等吧。杜镇东沉思良久,吩咐道。
好吧,我尽量去作安排。副管说完就收了线。
电视荧屏上正播放《祈望》里的一段画面:姜文君的母亲用饭盒提着鸡汤来到医院找儿媳芦苇,没找着,便来到楼梯口。为了保护鸡汤不凉,姜母用围巾包住饭盒又用棉衣捂住饭盒,活生生冻死在楼梯上……妻子林慧珍脸上的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杜镇东拐拐她的胳膊,说,喂,明天早上去给你的宝贝儿子的卡上汇两千元钱。提什么她都很迟钝,但一提到钱,她的第六感觉就深有触动一片惊悚。她问,汇什么钱?杜镇东只得把说过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
像这样用钱,只怕一座金山也要被掏空。林慧珍边说边弯腰抽开床头柜的屉子,笨拙地取出一个小本儿,翻开,目不转睛地数着今年她给儿子立德汇钱的次数和金额。我给他汇了十三次钱,共汇了三万八,暑假回来用了三千多,这次又要汇两千,哪个大学生一年要用四五万。都要赶上明星大腕的花销了。林慧珍每汇一回钱,都要翻开本子,就像翻着变天账目,总要愤怒声讨喋喋不休一番。
矮墩墩胖乎乎的林慧珍看似百事不管懒操闲心的样子,其实心里空得很。在儿子花钱问题上,她琢磨得很深算计得特透,她那发散型思维一旦打开,就会做出各种古怪的推断和刁钻的联想。
一年算下来怎么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她掐着手指头一笔一笔估算:一年穿四双跑鞋,每双800元,3200;一年买四套运动衣,就算是买“耐克”和“阿迪”,一套1000元,4000块;每月吃300元零食,十个月在校,3000元;一个月吃800元食堂,十个月,8000元;一个月打300元电话费,一年3600;加上学费6000,零用3000,满打满算也只要三万元,还有近两万元钻到哪去了呢?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探求欲。
不会是赌博输了吧?她自言自语道。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她立即自我否认道,儿子从未表现过对这方面的兴趣和癖好,怎么会去做这种事?
那会不会在吸毒?想到这个问题,她心里猛地向下一沉,大脑像被铁锤重击一下,突然一片空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自己掌了自己一嘴巴,我的儿子立德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大混蛋呢?
她咂咂嘴,若有所失地说,该不是被人骗了吧?
你的儿子读重点大学的管理专业,比兔子还精,谁骗得了他?杜镇东插进来说。
不赌不毒不炒股没被骗,你说,他咋就用这么多钱呢?林慧珍把问题抛向他,意在和他一起寻找答案。
我怎么知道?用了就用了,又捞不回来。立德好歹在北京念名牌大学,给你我挣了不少脸面,多用点也值得。面对偏执而又喜欢钻牛角尖的妻子,杜镇东只能换一个角度进行安抚。他担心妻子变得像祥林嫂一样,痴想着迷难以自拔。
都是你惯成这样。林慧珍的矛头急剧转向,直指向他,说道,刚上大学时,你自认为自己是个小老板,也不知自己那个破厂一年能赚多少钱,云里雾里飘飘然,居然叮嘱儿子当花则花该用则用,钱不成问题。作为家长教育孩子,只能教他能省则省能俭则俭。本来你那儿子在高中时候出手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大方,他还听得你这样的话。你这不是在宠他吗?头一年下来,用了三万多,月平三千,惯坏了手脚,每年都花几万。苏子权的丫头我的干姑娘苏筱菲也在北京念大学,一个月花三四百元咧。现在真应了一句古话,儿子不知道老子有多少家当,老子不知道儿子有多大本事。
杜镇东静静地听着,好像在看一河春水慢慢流淌,虽然平缓,但不时翻起细小的浪花。他此时不能反驳,也不敢反驳,一旦开口反驳,必将招致她更加猛烈的数落和无休无止的祈祷,自己不仅没有半点招架之功,甚至连还口之力也没有。前几次妻子林慧珍说的时候,他曾与她顶真较劲,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后来他学乖了,她说的时候,他便装着专心致志俯首帖耳的样子,任由她去说。按说,林慧珍从四年前相信佛祖到近几年崇尚佛祖痴迷佛祖,去寺庙里看到的、见到的、感受到的很多,而那种佛祖藏胸神思安宁心胸平静言行平和的定力没有学到,依旧脾气暴戾喜怒无常,但她学到了菩萨上身装神弄鬼随时下马的招式,同她好好地说话,她可能会突然像马脚下马像大神跳绳一样中了什么魔法似的,弄得旁人都跟着变得神经兮兮。
林慧珍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含在口里,润润嗓喉,拉开那种乡镇干部作报告搞讲演的架势,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才做人上人。你说立德哪里有点吃苦的样子。古人还说,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立德现在这个样子,和过去的那种纨绔子弟没有半点分别。不是“阿迪”不买,不是“耐克”不穿。用的东西也追求洋货和名牌。国产“舒蕾”、“海飞丝”等洗发水好得很,他嫌国内洗发水含有害物质超标损伤头发,非得用美国进口的宝洁产品,擦脸的香香也要用什么法国的原装面霜。用个滑板本来只需要三四百元钱可以对付过去,却硬是要买八百多元的品牌。又不是专门滑滑板靠滑滑板吃饭。现在的大学里到底开设思想品德课没有,怎么把些个大学生培养成为这种样子?追求名牌贪图享受。那些个老师赚那么多的工资,全部是吃干饭不管事的。李慧珍用黄蓉的点穴法点过他的死穴,又操起李莫愁的拂尘,直扫大学,责怪现在的大学忽视思想品德教育,怨恨高校教师不负责任,把本该成器的人才培育成了花花公子样的“人怪”。
你不要横扫一蒿打一船人。怪人家大学没管好怪人家老师没教育,扯得上边吗?毕竟大学里培养出来的绝大多数是有用之材。再说,立德又不是思想出了偏差品德出了问题,只是多花了些钱,犯得着你这样狠批猛斥吗?杜镇东实在听不进耳,用平和的语调反驳道。
那些纨袴子弟那些花花公子哪一个不是从乱花钱开始而逐渐走向堕落的。怪不上大学怪不上教师,那你就是罪魁祸首!养子不教父之过。林慧珍又把主攻火力转向他,说,我用一分钱都是正看了反看,要考虑花得当道不当道,一年到头也用不到他的那个零头。我当“铁姑娘队长”挖电排河时,在工地干了一个月,每天补助两毛钱,我把那钱攒着,搁在我内衣口袋里,回家后把六块钱如数交给我的妈。参加工作时,我每月只领十几元钱,我是尽量不花就不花,攒够了自己结婚的嫁妆钱。林慧珍想起了自己火红年代的一些事,回忆起峥嵘岁月的那些情,脸上立刻闪现一片光彩。可她就没想到,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有钱用得出去么?随着那片光彩的消逝,她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诉说,可立德与我截然相反,遗传了你大手大脚的基因,花钱如流水,惯坏了手脚,今后喝西北风呀。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工资赚不了几个,又要买房又要结婚,又要高消费,还说要过所谓的“人上人”的生活,靠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破厂能维持得来吗?我急呀!我是担心他今后连日子都过不出来,受苦受难。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儿孙自有儿孙福,别哭了,啊!杜镇东宽慰道。
没想到她还呜呜地哭出了声,边哭边说,他这次回家,你得板起脸来狠狠地批评他,再不能嘻嘻哈哈不伤皮肉,比搔痒痒还舒服。
行,听你的。他拍着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说。
你得给我发誓,别一见到宝贝儿子,就嬉皮笑脸一带而过。她啜泣地说,拿眼睛逼视着他。
我发誓!垮起脸狠狠训!杜镇东赶紧应承下来,让她感到自己说话在丈夫那儿的权威,不然她会缠住不放。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些想法的,儿子立德的确花销太大用钱太过,如果再不加约束对他今后的成长十分不利。问题是儿子立德每次要汇款都是找你这个当妈的,听到儿子的声音,你的魂儿都不在身上,脑筋直犯糊涂,话也说不利索,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汇。就像那溜须拍马之徒在领导面前极尽阿谀奉承,拣好听的说。要是你这个当妈的稍稍打一下“拦头板”,追问一下钱为啥用得这么快,询问一下钱都用了啥,儿子立德要钱会这么顺当吗?现在已经弄成这个样子,让我去当恶人教训儿子,我那口怎么张得开呢?
想法归想法,当着她的面只能顺着她说。林慧珍从顶她父亲的职参加工作起到四年前四十八岁病退,一直在镇政府门卫室里负责收发。因为只有小学文化,她也乐意干收发,顺带在门口为镇里的“上访户”做些劝和化解工作。她在收发员岗位上稳稳当当地待了二十六年,这个纪录恐怕可以记入吉尼斯纪录。收发员干久了,眼里看到的净是老百姓的疾苦,心变得异常善软,听不得别人说造孽,动辄稀里哗啦地流眼滴泪。同时,长期做劝解工作,练就出一张久磨不破唠唠叨叨的“婆婆嘴”,一旦撩发,就像过去婆婆姥姥纺纱时的絮筒嗡嗡嘤嘤没完没了。
她终于止住了哭。
还得给你透个信,立德明天回家,带回了新交的一个女朋友,据说是北京的。杜镇东觉得再瞒也瞒不下去了,只能如实相告。
我的干姑娘苏筱菲呢?那么驯善可爱的女孩他说甩就甩,真是心太狠了。我看我们这儿子真的没救了。她伤心伤意地说,眼泪又涌出眼眶,大滴大滴砸在被套上,洇湿了一大片。
对苏家咱们确实不好交代。杜镇东也颇感棘手。
林慧珍揩干眼泪,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