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5年第06期
栏目:小说
那一天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严重,许多年之后,何果儿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情景,后背还是立马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嗖嗖地直发麻。她仿佛再次看见1983年夏天的自己,小小地傻傻地站在那里,被平地而起的飓风打蒙了头。而身边的李菲菲,是那么猝不及防地挣脱开她的手,像一道白色的光,冲出人群,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和力量,冲向后患无穷的青春。
原本,那是一个极为稀松平常的日子。上午第二节下课铃响过,天气很好,豁亮的太阳光中稠密地插进了波涛汹涌的课间操队伍。值周老师站在高台上,扯着嗓子呵斥站队不整齐的班级,班主任们跟在队伍后面,也开始懒懒地伸伸腿弯弯腰起来。那一天,和江城一中日复一日的无数个日子毫无二致。前面两个同学做动作间隙,不时腾出手互掐对方的胳膊,发出小小的尖叫。右边的李菲菲悄悄诉苦,果儿,不是我不认真,刚才的代数课我可是一丝一毫也没分神啊,可有啥用?我真不是学数学的料!果儿安慰她,今天那几道题确实难,我也没怎么懂,回头让章蕙再从头讲讲。李菲菲朝后头瞥一眼,算了吧,我才不腆着脸硬往人三好生跟前凑呢。
就在这时候,广播操乐曲戛然中止。满操场人的动作被突然而起的寂静拦腰一劈,定格在跳跃运动的某一个节点上。不过,只那么一瞬,大家便收回了七零八落的尴尬姿势,笑语打闹倾巢而出。哈哈,江城一中的广播老这么闹罢工才好呢,你们看,值周老师都气急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但广播里立即又有了响动。原来没出故障啊?大家失望的唏嘘声还没冲出喉咙,校长的声音轰鸣而出。校长的讲话紧急取代课间操的号令,这在江城一中虽然不是第一次,却也不是经常发生的事,嬉戏的同学们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校长说,各位老师,各班级同学,江城一中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件,请大家不要喧哗,不要乱动,认真听讲。
校长的声音里有着被扩音器扩大了的颤抖,听着让人揪心。李菲菲大咧咧地靠过来,一撮白怎么了,什么事还能让他紧张?一撮白是同学们给校长起的外号,他满头黑发,偏在前额处亮亮地白了一绺。何果儿不喜欢叫人外号,她责怪地捏了一下李菲菲的手心。班主任从后面喊,听到没有,严重的事!谁都不要再乱说乱动了,认真听校长讲!
但校长并没有讲什么,接下来,广播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极其威严、凝重的声音。这个人才一开口,江城一中几千人的窃窃私语汇成的巨大声浪立刻被平息了,倏忽间万籁俱寂,唯有广播里的男中音是冲荡一切的高音。何果儿心惊肉跳地听到了“严打”“逮捕令”这样的字词。回头一看,所有的同学都木木地,像是被钉在那里,而班主任的眼里,分明有了惊恐的神色。
广播很短,那个告令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只一凛然出鞘,迅忽间又收回去了。随即,警车的嘶鸣声响起来。这惊心动魄的声音叫嚣在四面空气中,横扫全场,顷刻间,仿佛千军压境,天网恢恢,包围了江城一中的每一个角落。场面大乱,一下子炸开了锅、决堤了水。班主任变了声高喊,不要喧哗,不要拥挤,站在原地!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何果儿和李菲菲被人潮推搡着、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主席台方向挤去。那里,有几个警察,已摆好了荷枪实弹的姿势。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都畏缩在他们后面,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混乱中,有同学惨叫,我的鞋掉了!但更多的声音兴奋地吵嚷着,抓的是谁?要抓谁?终于,从前面一浪一浪地推过来答案,高二3班的张建军。张建军!
李菲菲的手在何果儿的手心里悚然地抽搐了一下。何果儿起初没注意到李菲菲的异样,她和所有人一样,眼睛只盯着千钧一发的前方。待她扭头喊,菲菲,我看清了,他们已经把张建军打到地上了,却发现李菲菲的脸一片惨白,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印子。何果儿急问,菲菲你怎么了?李菲菲不说话,抓着何果儿的那只胳臂簌簌地抖起来,而且越抖越烈。何果儿慌张地搂住了她,感受到她全身的痉挛。菲菲,你是不是病了?李菲菲还是不回答,她的手突然狠劲地甩开了何果儿,扭身从侧面冲出了队伍。何果儿大喊,李菲菲你去哪儿?你回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李菲菲以江城一中连续两年400米短跑破纪录者的凶猛,刹那间远远地冲出了万众一心争看热闹的队伍。她从操场的另一端,箭一般射向主席台方向。何果儿叉开十指,捂住了自己的哀声。李菲菲奔跑的背影,那被速度之风鼓荡成振翅飞鸟的雪白的衬衫,在六月阳光的照射下,像风雨之夜的闪电,灼伤了何果儿的眼睛。
这是江城一中的校园里永远不会再复制的历史性场景,它没有写进官方校史,却经乐此不疲的口耳相传,代代增述,成为历届校友难以释怀的经典传说:1983年夏,高二(3)班的张建军同学以流氓罪被县公安局逮捕。在抓人现场,张建军负隅顽抗,全力拒捕,最终被身手不凡的公安干警当场打断了右膝盖。在公安给张建军戴上手铐,拖往警车时,平地里杀出来个漂亮的高个子女生,哭喊着,怒吼着,一头撞到了那个领头出手的警察身上。